第86章
  
  程雪案动作一滞,猛地抬手将那封和离书从楼玉骨手中抽走,然后撇撇嘴道:“最好如此。”
  楼玉骨倒是望着孩子气的程雪案笑了:“穗儿远比你想象得更加坚韧。”
  但程雪案还是极为不解,干脆直白地问了出来:“你不挂念她,至少也该挂念她腹中的孩子吧?”
  “那孩子身上流着大昭皇室的血脉,就是最大的祸害,如果连那孩子自己都不清楚这层关系,大可以保那孩子一辈子太平。”楼玉骨回答他时表情极为平静,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琐事,“我相信有一个身
  为玄戎辅政大将军,又是玄辰帝亲弟弟的舅舅,没人会找那孩子的麻烦。”
  楼玉骨这样说,便是韩家上下都托付给了程雪案,无非是想利用他心底那抹对亲情的向往和眷恋。
  了解程雪案的人都明白他的面冷心热,也正因如此,所有人才会一次又一次利用他的心软。
  “别废话了,收拾好东西就准备上路吧。”程雪案不想陷入楼玉骨故意编制的温柔陷阱,直接起身催促,然而目光却瞥见楼玉骨手下正在完成的画卷,有些于心不忍,不客气地开口道,“你真不给阿姐和孩子留点什么念想?即便是一幅画也好啊。”
  “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你阿姐——穗儿她啊,一旦做了什么样的决定,便不可能再回头。”楼玉骨笑着在自己的画纸上填了几笔,没再抬头看向程雪案,只是像了解自己一般了解韩穗,极为笃定道,“我对于她而言,也已经是一招废棋,既然早就万念俱灰,便没有要留痕的道理。”
  程雪案其实并不明白楼玉骨和韩穗之间的感情,当初昭武帝特地为他们的婚事选了个良辰吉日并大赦天下,所有人都以为大昭太子和中书令之女的结合简直是天造地设,无论从学识教养,还是家庭背景,都极为般配,大概连他们自己也都不曾在乎过所谓的爱情吧。
  也罢,毕竟一个身在帝王家,一个为官宦之女,他们的婚姻本来也是一场政治上强强联合的筹码。
  当时程雪案不懂,还曾经为自己的阿姐不值,但经历过这么多跌宕起伏,他似乎渐渐看清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依照他的个性,可能永远没办法理解这份不关乎情爱的沉甸甸的婚姻枷锁,或许于他而言,唯有真情足以打动自己,而这也是他没有同哥哥争抢帝位的原因吧。
  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为了江山社稷放弃洛迎窗。
  至于其他人怎么样,程雪案根本没心思干涉,索性也就闭了嘴,又坐回了楼玉骨对面,一言不发地等他收笔。
  等了好一会儿,程雪案都快睡着了,才终于看到楼玉骨似乎完成了最后一些点缀,刚要起身,却听到楼玉骨突然开口,冷不丁问道:“你中了我下的毒,为何装作不知?”
  程雪案微怔,抬眸看他,正好对上楼玉骨那双疑惑的眼睛,那是鲜少在楼玉骨的脸上流露出的神态。
  “如果我向王兄禀明,定然能顺水推舟治你死罪,替他永久铲除后患。”程雪案冷漠地瞥了楼玉骨一眼,定定地站起身来,语气极为平静,“可我不想她在悲痛和悔恨里惶惶终日。”
  那一瞬间,楼玉骨似乎从程雪案坦诚的言语和正义凛然的神情中明白了什么,他缓缓起身,极为认真地看向程雪案,道出了一句被程雪案误会许久的真相:“我跟窗儿,从来都清清白白。”
  程雪案微蹙着眉头,半晌才反应过来,楼玉骨指的是什么事:“她……”
  “窗儿从来都不是一个随便的姑娘,自我将她从流放途中救出来后,除了我、风眠和付叔之外,她身边就没出现过其他男人,即便有,也会在第一时间被风眠赶走,更别提少女少男的情窦初开了。”楼玉骨浅浅一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亲自开口,替洛迎窗向程雪案解释这些,“其实她对我的感情,很像是你对穗儿的依赖,那不是男女之情,只是当时你们都太年幼,又遭受了家族的毁灭和生活的重创,所以误会了太久。”
  程雪案很想直接开口问问洛迎窗之所以这样隐瞒的原因,她明明可以坦然地告诉自己,可她宁愿让自己误会也没有辩解任何,但程雪案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他不想在楼玉骨面前屡屡失态,也不想通过别人的嘴巴探听洛迎窗。
  然而,楼玉骨似乎已经瞧出了程雪案的顾虑,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叹一声道:“她不愿意向你解释,不过是恨你。”
  程雪案又怎么会不清楚,洛迎窗对自己早就恨之入骨。
  可是,恨就是还有爱啊。
  楼玉骨抬手拍了拍程雪案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不配爱她,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拥有陪伴她共度余生的资格。”
  闻言,程雪案抬眸瞧了他一眼,眼底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沉默之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切地呼喊:“姑爷,姑爷——小姐,小姐她要生了!”
  两个大男人听罢,不约而同循声望去,来人正是韩穗的贴身丫头。
  愣神间,那丫头已经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眼神一直盯着楼玉骨,要他赶快随自己去中书令第,只是以楼玉骨现在的身份,没有允许便随意出宫,便是抗旨。
  “我……”
  丫头那边已经记的满头大汗:“陛下那边已经知晓,特准姑爷到中书令第探望小姐!”
  程雪案见楼玉骨还在犹豫,直接替他拿了主意:“我送你去。”
  第75章 辞别
  天色灰沉,寒风卷着残叶在院中打旋,吹得屋檐下的风铃叮叮作响,院墙上的瓦松一阵一阵地抖动,像是也在为屋里的人捏着一把汗。
  韩穗卧房的房门紧闭着,门缝透出微弱的灯光,映出地上一道道仓皇的脚印,里头断断续续传来她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时高时低,尖锐而苦痛,仿佛一把利刃一点点在门外等候的亲人心头切割着。
  屋檐下的几人神色凝重,鬓边已然斑白的韩持站得笔直如松,脸却已经煞白,紧握的指节也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本想坐下歇歇,却又不敢,生怕一坐就再也站不起来。
  每听见一声惨叫,韩持的眉心便紧蹙一分,身体也便颤抖一下,眼神越发黯沉,添满了焦虑与不安——当年自己的夫人就是在生韩煦的时候,没能挺过去咽了气,那份丧妻之痛仍然深谙于心。
  屋外不时传来仆人急促奔走的脚步声,踩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湿意沁骨,更是踩在了韩持本就惴惴不安的心上。
  “老爷……”
  站在一旁的老管家见韩持如此焦急的模样,不由低声唤了一句,却被他挥手止住。
  韩持摇了摇头,嗓子哑得像在柴火里烘干过:“不必说。”
  而韩煦此时也守在门外,瘦削的身子靠着廊柱站着,肩膀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尽量压着。年纪轻轻的他毕竟是头一次见到女人生孩子的场景,而这正在鬼门关前徘徊的还是平日里极为疼爱他的亲姐姐,教他如何能不担心。
  韩煦紧紧抿着嘴唇,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眼神直直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忽然门内一声尖叫传出,他猛地直起身,像要冲上去,又生生顿住,指尖在衣袖里蜷起,指甲死死掐进掌心,掐得发白。
  下一秒,帘子突然被掀开,一名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手中还端着一盆血水,随着她踉跄的脚步,顺势溢出来溅了满地,滚热的血色迅速在石板上晕开一圈,如同一朵悄然绽放的梅花。
  韩煦见状脸色一白,忍不住转过头去,一手撑在柱子上,轻轻干呕了一声。而韩持抬头看了一眼那一盆血,喉结滚动几下,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闭了闭眼,低声默念着什么。
  门内的喊声越来越急促,接连几声凄厉的哀号仿佛撕破了空气,院中所有人都不敢出声,连风声似乎也停了片刻。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地敲在青石路上,惊起几只栖在屋檐下的雀鸟。只见一骑飞奔而来,马上之人尚未到跟前,便已翻身跃下,疾步冲到屋前。
  “穗儿怎么样了!”
  而他身后则紧跟着面无表情的程雪案,夜色隐藏起他漆黑深邃的眼底,那一抹发自内心的担忧。
  小丫鬟见楼玉骨回来了,连忙上前拦住他,一边摇着头,一边哆哆嗦嗦地
  哭个不停:“姑爷,稳婆还在抢救,小姐她……还在撑着。”
  “姐夫……”
  这种时候,几个人已经没有心情再叙旧安抚,楼玉骨只和韩持、韩煦先后递了个眼神示意,便踉跄着站在门口,他眼神茫然,唇角抖动,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像是座一动不动的雕像。
  门口的空气仿佛凝成了一堵无形的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火盆里的炭火“啪”地一声炸开,火星四溅,把人脸照得一明一暗。
  此时,屋内再次传来一声撕裂般的叫喊,紧接着便是稳婆急促的喊声:“来人,再添热水!剪子快递进来,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