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时间一寸寸挪动,夜色越压越低,天空中开始飘下小雨,冰凉的雨滴打在青石地上,滴答滴答的,像是有人在悄悄地落泪。
  “哇——!”
  就在这时,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骤然响起,如同破晓雷鸣,刹那间震碎了孤冷的夜色。
  楼玉骨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嘴唇动了动,终是没发出任何声音。
  而韩持几乎在那一刹那失去了全部力气,直接向后倒去瘫坐在椅背里,想起当年自己爱妻当年难产而死的场景,不禁老泪纵横。
  韩煦也在听到那声啼哭时怔了怔,忽而红了眼眶,眼泪顺着脸颊滚下来,却没吭一声。
  帘子再次被掀开,稳婆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出来,满脸疲惫,脸上还沾着汗,语气却带着一丝笑意:“老爷,放心吧,母女平安。”
  廊下的人一瞬间都松了口气,韩持在老管家的搀扶下再度站了起来,缓慢地一步一步走上前去,而韩煦也抬起头来,悄悄抹了把泪跟了过去。
  身为新生儿之父的楼玉骨站在柱子旁边倒像是个无关之人,他想凑近,却又胆怯地没能迈开步子,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般,却又像是得了救,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连指尖都在发抖,只是远远地瞧着那襁褓中露出的小脸蛋,心底五味杂陈。
  晚风又起,夜空中再度落下了几滴细雨,打湿了他的衣襟,也模糊了他的泪眼。
  而真正的局外人程雪案默默地在不远处观望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韩穗的庭院,双手抱胸倚靠在门外的墙根下,又想到了洛迎窗。
  他轻叹了一口气,招呼墨循过来。
  刚刚程雪案和楼玉骨着急跑去韩穗的情况,墨循便跟在后面拴马,这会儿正好赶了过来:“属下在,请二殿下吩咐。”
  程雪案瞧了他一眼,语气极为平静道:“回将军府请洛姑娘来。”
  墨循微怔,没明白自家二殿下这是何意。
  “你告诉她,大昭太子即刻启程,现在快马加鞭至城门处,还能送他一程。”
  这下墨循更是不明白了——自家二殿下和这楼玉骨不是情敌吗!?
  程雪案见墨循半天都没动静,不耐烦地催促道:“还不快去?”
  “是!”
  墨循不知道自家二殿下到底在想些什么,但还是照做了,只是当他回到将军府,将程雪案的话转达给洛迎窗时,这位洛姑娘的反应也是让墨循大为不解。
  “我不想见他。”洛迎窗想都没想便拒绝了,不过她刚要转身回房,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墨循道,“能否请墨循将军帮我将太子殿下今夜离京的消息捎给风眠哥哥?他受重恩于太子殿下,想必不愿错过这最后一面。”
  墨循微怔,只答道:“好。”
  与此同时,程雪案独自一人等在中书令第外,没一炷香的功夫就见楼玉骨走了出来,而送楼玉骨离京的人马也蓄势待发。
  “见过她了?”
  楼玉骨闻声却是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我还是不要见她们为好。”
  其实程雪案很想问楼玉骨一句他后不后悔,毕竟他可是特地得了玄辰帝的准许,快马加鞭从深宫里赶到中书令第,守着韩穗直到顺利生产,明明只要向前迈一步就能突破僵局,最终却还是放弃了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
  但程雪案总归什么都没说,他知道楼玉骨和韩穗都是打定了主意便不会轻易更改的个性,而且他们的骨子里似乎都有一种出身帝王官宦之家的绝情,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他也懒得插手,索性翻身上马,准备送楼玉骨出城。
  此外,他心里还惦记着另一件事——洛迎窗到底会不会出现在城门口。
  其实,在命令墨循去请洛迎窗的时候,程雪案的心里也是矛盾的,他很清楚楼玉骨在洛迎窗心目中的份量,如果给了他们这次见面的机会,或许只会更加坚定洛迎窗要逃离自己的决心。可是如果强行让他们错过,洛迎窗大概会惦念他一辈子,也会恨自己一辈子。
  程雪案攥着缰绳的手又收紧了几分,他终究还是不忍让洛迎窗难过。
  然而,当一行人迫近城门时,程雪案却没能见到那道熟悉的倩影,反倒是看到前不久刚被自己放出地牢的男人正等在那里。
  这家伙,不会当初试图在将军府劫走洛迎窗失败,现在又要当街抢大昭太子吧?
  程雪案不由一阵头疼,已经开始思考到底要怎样在诸位手下的眼皮子底下放过风眠一马。
  然而,在所有兵刃指向他的一刻,立于城门中央的风眠突然单膝跪地,低首拱手,向楼玉骨所在的车轿里行了一个大礼,整个人像一尊碑,钉在了这条通往天涯的路上。
  他没有惊慌,也没有惧意,仿佛这些戟刃压顶的肃杀与他毫无干系。
  晚风吹起风眠的长发,掠过他的衣摆,他那一张俊朗的脸被火把映得斑驳,眼中却是一片熔金般的赤诚,继而铿锵有力道:“风眠——拜见太子殿下!”
  然而,楼玉骨稳坐于车轿之内,并没有撩开轿帘见他一面。
  可风眠却没在意,只是固执地自己的腰间一壶老酒取下,双手捧起举过头顶,那一刻,他的手在颤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有许多积压太久的情绪翻涌。
  风眠的声音略哑,喉中似有千钧之重压着:“太子殿下于我恩重如山,风眠无以为报,今日只能以这壶薄酒敬别。”
  四周静默,除了风吹旌旗的响声和马蹄踏动的碎响,再无一人敢言。
  程雪案立于马上,神色冷凝,眸中掠过一抹异色,只是他并没有出声制止,反倒微微抬手,示意士卒们暂缓。
  紧接着,风眠便将那壶酒缓缓放在面前青石路上,双手持壶,叩首三次。
  第一次,他的额头狠狠地磕在地面上,发出一声剧烈的清响。
  第二次,他的动作更沉,连双肩都带着微微的轻颤,而额角已经有些许血丝渗出。
  第三次,他再次加重了力道,额头处流下的血迹顺着他的眼角,混着不知何时氤氲的泪痕,一路滑至他的下巴处,一点一点滴在了他的衣襟和石板路上。
  随后,他缓缓起身,抬起头望向车轿,随手掏出一把短匕,周围的士卒恐他有所行动,正要准备擒拿他,便见风眠所持的刀刃在袖口“嗤”地一响,迅速切破左臂,鲜血立刻随之涌出,他却一声不吭,只任由那汩汩的鲜血滴落进酒壶之中。
  在众目睽睽之下,风眠双手奉起酒壶向天边的方向而起,句句如钟:“风眠今日便以血敬酒,以命酬恩。”
  话音刚落,风眠便一仰头将壶中的血酒一饮而尽,然后他猛地将空空的酒壶摔碎在地,酒壶瞬间碎裂,血酒的余渍溅了满地,如墨如画。
  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之后,风眠再次向楼玉骨所在的车轿处叩首,隐忍道:“风眠,送殿下最后一程。”
  刺骨的风拂过风眠的背脊,如刀般割过瘦削的肩骨,那一身单薄的墨衣在狂风中几乎要裂开,他却依旧挺直如松。风眠不求回应,也不求同悲同愁,只希望在最后的分别时,能够将多年的恩情、忠心与命债一并奉上。
  远处车轿轻轻一震,楼玉骨终于缓缓掀起车帘,他望着跪在那里的风眠许久,眼神复杂,微微点头,终究什么也没说。
  程雪案清楚风眠是个有情有义之
  人,但越是如此,楼玉骨越不可能在此时表露出任何动容的情绪,就像他对待刚刚生产后的韩穗那般冷漠、理智,不愿意让任何亲近之人对自己这位废太子有任何惦念之心。
  程雪案默然良久,终是挥手示意车队前行。
  铁蹄绕过跪者,沉重地碾过石板,卷起一阵风尘,而风眠仍然跪在远处,目送着载有楼玉骨的车马远去,直到车影最终没入黑暗之中,城门缓缓闭合,锈迹斑驳的铜铰发出低沉而沉重的呻吟声,将所有的恩怨情仇全部终结在了这个寂寥的夜晚。
  风眠看着空荡荡的大道,脸上平静得几乎没有任何神色,唯有眼眶隐隐发红。
  第76章 温存
  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对于洛迎窗没有出现在城门前为楼玉骨送行这件事,总归是让程雪案心里一阵轻快的。
  等他送走楼玉骨一段距离返还将军府时,已经是后半夜的事情了,但他心里有个疑团没解开,始终没有睡意,便索性偷偷潜入了洛迎窗所居住的庭院。
  洛迎窗房间内的烛火早就熄灭了,程雪案不想打扰她安睡,便一声不吭地坐到了秋千上,背对着房间的窗子出神,以至于洛迎窗都披着单衣凑到他身边了,程雪案都没觉察。
  “为何坐在这里?”
  半梦半醒的洛迎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本以为方才透过窗户纸瞧见的人影是错觉,没想到程雪案还真在半夜三更跑到自己屋外,却又不推门进去,也不知道他又打了什么鬼主意。
  “伤还没好利索,就这般糟践自己的身子,小心我去尉迟老先生那里告你的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