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自己对她的感情竟然已经这么深了。偏偏是等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
  窗外鸟叫,她循声转过头去,是一只煞风景的喜鹊。喜鹊叫了一声便飞走,她望着空荡荡的树枝,感觉有一种巨大的空虚从自己身体里灵魂中向外膨胀,剧烈,庞大,直至覆盖了整个上海,让她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电话响了,女佣去接,她站起来,环视这房子。
  连这房子也空虚起来。
  女佣来说,是哪个哪个太太打电话来,问她下午是否去喝茶打牌。她说,不了,我回娘家看爸爸妈妈。女佣说好。她又说,等等,你去打电话给许先生,说请他来,我想好了,我要卖房子。
  女佣应声而去。她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双手。
  从此刻起,我又回到靠自己了。
  你会帮助我吗?你会支持我吗?
  你会。
  我开始想念你了。
  丁雅立卖房子是在一个月之后,初夏时节就搬回去和父母住了。成日只是照顾父母,费尽心机应付局势变化、四处寻找出路。每当一大家子人说到要怎么办的时候,总会有人问起万小鹰。她起初听到这个名字,面上还要怔一下才能回答,后来随着说得多了,暂时的停顿和思念回归心里,她已经能做到在脸上云淡风轻,在心里细水长流了。
  杏花春雨,细水长流。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万小鹰的时候,美好的词汇都这样冒出来,哪怕经不起仔细推敲,一想就是毫无关系。
  可难道她们不也是本该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吗?或者说,她们本来有的关系本不该留下这么深的印迹。本该如此的事实纷纷脱了轨,时光一去不复回。未曾得到,已经失去,春日花下一场好眠,醒来才发现手里本来有的珍宝已经不见。
  家里人讨论着战争形势的发展,要不要去其他的地方,去又去哪里、怎么去,天天众说纷纭,比小报还要精彩。她很少说自己的意见,反正在乎她的意见的人也不多。偶尔遇见真的有问的,她会说去香港。然后举出自己这样认为的原因。说完,继续沉默,在心里问万小鹰,你觉得呢?你是会说,这是我的家事你不便评论,还是给我你的建议?
  我在心里和你这样说话就像和一个死了的人说话一样,我不该的,可是……
  每天看着报纸,她总是会想,万小鹰是会在这里,还是那里?如果是在那里,为什么呢?你是怎么去的?
  这小小的无法核实的地理游戏成了她关注军国大事之外的唯一乐趣。1947年剩下的日子过得很快,她甚至不再记得日子,不再关心金都大戏院发生的冲突{83},什么执勤警员和什么上尉排长发生枪战,吴国桢如何处理,她只能想起之前下台的钱大钧在万小鹰嘴里是勾大钱——种种种种,现实由彩色变成黑白。多年后她回忆那段日子,能用来记忆的标的竟然是四平的战事。因为自那天起,丁家终于从一位有学识的故旧那里听到了对国民政府彻底失望的判断,开始认认真真地准备要走。
  在香港。汤玉玮把单车停在路边,人靠在车座上,手里握着报纸,认真阅读——毕竟难得买到一张报纸基本全文引述了行政院发布的《匪区海上交通经济封锁暨处理截获匪资办法》。
  彻底阻断这么多交通,有什么好?这是打不过了。有优势兵力,有较好装备,却一路输得像是输给日本人那样,还有什么希望,怪不得最近到香港的人——
  后面店主叫她,切好了,快来拿。
  她收起报纸,夹在腋下,在车座上做了个灵活的转身,两腿一抬臀部一转,利落地跳到店门口,接过白切鸡的纸盒,又用报纸一包,就放进车篮里——整套动作漂亮流畅,把店主都逗笑了。
  她笑着挥手作别店主,骑车回家。这都是最近在片场和那些师傅学的,她见人家的身手自己也技痒,人家见她有底子也喜欢她,一来一去,她的动作倒比那些正经演戏的演员专业好看。
  也有人请她演戏,她拒绝。她用真名已经不太安全了,现在还是低调些好。虽然……
  到家,和在药铺里看店的房东打个招呼,拎着单车上楼,开门,裴清璋立刻从厨房里伸出脑袋,“买了?”
  “当然。”
  “那我这里马上就好。”
  放好车再把白切鸡拿到餐桌上放好,裴清璋准备好的蔬菜和清汤也端上了桌。两人坐定开吃,裴清璋问今天的白切鸡多少钱,她如实告知,裴清璋想了想道:“还是贵。比你上个月买的时候贵了。”
  她笑起来,“我都不记得了。”
  “你不记账,自然不记得。上个月那家……”
  裴清璋一边吃,一边给她夹,一边还要详详细细地数她们数月以来吃的好几家到底哪家最好。她认真听着,不时点头,等到裴清璋说累了自己吃一口,她才开口道——还认真地等着裴清璋把嘴里的食物都咽下去——“也不用这样详细考虑嘛,横竖咱们现在双份收入,怕什么?是不是啊,中央财政?”
  她总是谦称自己是“下级”,而管账成习的裴清璋是“中央财政”。
  裴清璋听了,果然笑起来,骂道:“你这嘴!”她看那架势,若非裴清璋家教良好得近于拘束,就要伸手用筷子头打她了。
  “所以,你今天到电台怎么样?”
  裴清璋已经找了一段时间工作了。那个常熟大姐不知遇上什么变故,主动跟裴清璋说可以多干一些,包括白班;而陶静纯的状态好了些,不再昼夜都需要人看护:裴清璋认真算了算账之后,答应了常熟大姐的请求,然后就出来找工作——就算考虑道常熟大姐也是个眼线,这也是好事。原本裴清璋打算继续找翻译的工作,结果行市不佳,仅有的几个职位不但收入低而且竞争高,她在逃来香港的泱泱众人中不算外语最好的,但是对电台非常了解,了解得超过了一般商用电台的需求,考虑再三,也被汤玉玮一通劝,终于接受了电台的工作。
  “他们现在新开张,忙得不行。我在那里,一个倒可以当作三个用。”
  “这样不是挺好?”
  “好是好,就是——”
  见裴清璋面有些许难色,她放下筷子伸过手去,“你别总是担心那个,现在战况这么乱,很多人自身难保,不会有余裕关注我们的。你放心去。”
  裴清璋点点头,“你知道我只是这样想得习惯了。”
  她当然知道。裴清璋从头至尾都不曾喜欢这一行,虽然喜欢设计密码、揭开密码,但是好不容易从那边脱身,虽然方式不怎么好,裴清璋却实在是想把那些东西彻底遗忘,好像那些技术都是祸根、不是本事,她拿这把剑是拿在剑刃上似的。
  为了转换话题,让裴清璋放下不必要的焦虑——说不定也只是陌生环境带来的压力——她问:“妈妈怎么样?”
  “还行。我中午给阿姐打电话,好吃好睡呢,没有什么变化。”
  “中午?”
  “12点。大家都吃饭去了,我让他们给我带,趁机打的。”不然公用电话也不那么好占用。
  “12点,吃了饭就睡了?”
  “是啊。”
  裴清璋说得轻声,她也只沉默点头。陶静纯这一年多来的病情没有快速恶化,算是唯一的好事。她的肝脏并没有继续硬化,医生说暂时用药拖延,拖延几时也不知道,总之暂时不恶化。但真正麻烦的是脑病,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控制得不好,可谓生得虽然是肝病、却一直在迫害脑子。按照医生的叙述,汤玉玮裴清璋每天都关注陶静纯什么时候发展到什么程度。前阵子陶静纯昼夜颠倒,白日昏睡,夜里醒着,倒是省了裴清璋的事。可最近她的皮肤上渐渐散发出似有若无的臭气,裴清璋不敢声张,明面上装作什么都发生,底下悄悄去问医生,医生说这是肝衰竭的表现。
  如果肝衰竭继续发展下去,会意识不清,会颠三倒四,然后嗜睡昏迷,最后无意识。
  我们会尽全力阻止。医生说。
  裴清璋自然什么都对汤玉玮说,汤玉玮一开始不敢说难听的话,后来看裴清璋能接受,也就明说——情况不好,又毕竟是个不治之症,要有心理准备。
  哪怕裴清璋若是痛彻心扉,她的痛苦也不会丝毫弱于她。
  “下午就醒了,还吃水果来着。”裴清璋道。
  “那就好。”她说。
  但假如她不想,至少暂时不想想,那就不想。
  她想换话题,却不知道说哪一个合适,就只是给裴清璋夹菜。裴清璋沉闷地吃,忽然冒出来一句:“好吃是真好吃,谁推荐给你的?”
  “片场那个杂工,祖籍的番禺的那个。”
  裴清璋“哦”了一声:“他推荐的好几家,吃来吃去,还是白斩鸡可以。”
  她听了笑道:“你就唯独这一点不像个常熟人。”
  “我们家厨子换得太多,说不定我口味养成的那段时间,正好是那个无锡厨子上灶,这广式菜,我吃得惯,可不见得多喜欢。”说着裴清璋又夹着一块鸡肉在蘸碟里狠狠转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