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可你又不吃烧腊。”总说没有家里烧鸡好吃。
  “这样好吃,倒想天天吃。我今天,”裴清璋放下碗筷,认真道:“还在想,咱们的菜钱也该涨涨了。你我都没有时间来收拾肉类,回来吃点蔬菜就算好的,吃肉总要外食外带,长此以往,为了健康,为了家计,为了方便,为了口腹之欲,咱们得搬家。”
  她看着裴清璋,虽然心里对这段话最感动的是“家计”二字,但还是认真配合裴清璋的考虑,道:“想搬家,想搬哪儿?”
  近一年来她们的确已经不再受到那样严格的监视。虽然偶尔还是发现有人在跟着她们,但并不经常,甚至跟踪的距离和时间都很短。人手不足,她对裴清璋说,大厦将倾就会内斗,现在肯定斗都斗不过来。
  “其实我们只要考虑自己方便,上医院、买东西、上班,这些方便。别的不用管。”见裴清璋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她抬起眉毛轻声道,“你担心什么?”
  裴清璋看看她,摇摇头,“没什么,我也不过是那些老话,像你说的,我担心得过了。”
  裴清璋之前就起过一次这念头,是两人躺在床上聊天的睡前,先是提出来,接着又自己驳斥自己,核心就是担心走出这个可以随时被人看见的骑楼会不安全,引起事主的怀疑,招来祸患。汤玉玮一向觉得人手不足,根本没有余力。但裴清璋没有采信此说,她遂以为裴清璋也不是十分想搬家。
  现在又提,可见真想。她于是道:“你要是觉得有必要,我也可以去再找堂口那些人,找他们来挡一挡,也不是不行。”
  挡不住,至少能当个眼线,哪怕有点儿傻。
  “最好还是和他们没有关系最好。”说着,裴清璋站起来收拾碗筷,她也拿着自己的跟进去,边走边说:“这可不好说。现在香港的电影产业如此蓬勃发展,以后必然会有人想要进来,钱好赚就会招流氓,帮派势力介入不可避免,总会遇到他们的,早认识早好。”
  裴清璋回过身来看她一眼,那意思好像询问,她见了道:“是啊。我今天还在片场遇见呢。”
  裴清璋这次没看她,只是微微偏了偏头,照旧洗碗,她见状旋即说起在片场都遇到了什么样的情况。说永华影业的李祖永原本依靠的就是张善琨的帮助,张善琨她们都知道,当年和黄金荣杜月笙的关系也不是不知道,本来就精善此道,再去请托,就算没有当年把持戏院、连名角儿怎么唱都要管的本事,投资也是肯定会的,何况那些地头蛇?三合会也好,青帮也罢,明面儿上说什么都是假的,本质上都是欺软怕硬、爱财如命的家伙,能挣钱好挣钱,肯定会掺一脚。
  “再者,电影片场人多口杂,想干点什么都容易,还特别不引人注目,香港现在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未来——”她拿起裴清璋洗完放在一边的碗,沥了沥水,转身一个一个放到碗架上晾干,“只要还是殖民地,就会一直是所有人都登场的大舞台,所有人都登场的话,大家都需要一个遮掩,也需要一些手段,被帮派控制的片场,简直是最好的地方。”
  “倒像是大家都需要帮派,跟陈其美那时候一样。”裴清璋甩甩湿淋淋的手,她立刻把毛巾递上去。
  “上溯得够久的你!不过的确也是,就像那个时候。是那些帮派分子傻,片场上打灯怎么打,台词怎么改,怎么说错,甚至故意拍多少条,都是可以传递信息的。要是这方面也动起心来,杜月笙还能被蒋中正给扔了?”
  她转过身,正好对上裴清璋的笑容,“那也得他明白得了啊。城南五尺天连字都不识几个,粮店伙计罢了,爱个京戏,已经是非常有文化。还要懂电影?太难了。懂钱就不错了。香港现在不也一样?你指望这些地头蛇知道电影赚钱,除非电影行业非常赚钱、堪比烟土才行。”
  她击掌而笑,“你倒是了解!”
  “我说得不对?”
  “对,对,太对了。虽然说起来帮派里洪门居多,多多少少都愿意承认自己是洪门,下面分得却详细,什么和胜和,什么和安乐,名字倒是好听;开餐馆,开洗衣店,同乡会自助会,搞大了都是想开赌场卖烟土,有什么区别?正事不干,也不会干。”
  裴清璋轻轻推她一下,她顺势把裴清璋的手捞进怀里,两人遂手牵手走到客厅去,将阳台的门与三扇窗子都打开,让风吹进来,两个人拉出两架躺椅,对着阳台躺下来,吹吹风。
  对面废墟也似的骑楼拆了,不知道会兴建什么新的,一旦破土动工,这样吹风的好日子肯定就没了,得抓紧多享受几天。
  她躺下,裴清璋递过香烟,她挥挥手表示不用。接着听见从靠近茶几那一侧传来的裴清璋的声音:“我最近听人说到‘洪门忠义会’的事。”
  “哦?有什么新消息?”
  “你以前不是说葛肇煌是被广东站的站长谢镇南给收编的吗?”
  “嗯。咱们走之前还听说他给封了个少将的呢。”
  “我听他们说,葛肇煌在广州吃喝嫖赌,广东省长罗卓英要枪毙他,结果被挽留了,理由就是洪门忠义会是军统的人。”
  “真放了?”
  “放了,但是我看战况不好,感觉他们迟早会跑过来的。”
  她听到这话,伸过右手去牵裴清璋的左手,“跑就跑来。人越多越乱,咱们更好躲藏。什么救国军,什么蓝衣社,你我还中美所呢,都散了。我现在倒是明白了。”
  “明白什么?”
  “狡兔死走狗烹,第一个失去价值的就是我们这行的人。除非到了戴老板那一步,手里握的东西足够多,才不会被人轻易给牺牲掉。但是即便是他,还是一直钢刀架脖子,不能全身而退。现在核心成员都不见得能自保,姓葛的这些人,连核心都不是,既不是老头子的嫡系,也不是李宗仁的人,毛人凤拿捏不了他,又还吃喝嫖赌,迟早有一天,为了利一哄而散——指望他们一定效忠老头子或者毛人凤?我才不信。”
  转过头看看裴清璋,“再说了,他们不知道。甚至不会想要知道,戴老板死了,才有毛人凤。他应该把棺材钉死才对。别担心。”
  裴清璋笑笑,“是,是,我不担心。啊——想想那些事,如在眼前,如在前世。”
  “到底是家学有渊源的人,上过私塾念过四书五经,说话都这么雅致,像我,就说不出来。”
  裴清璋从她手里挣出右手,戳了她的脸颊一下,“这嘴!”
  得了便宜,自然要卖乖,她把裴清璋的手捞起来,亲了一下微凉的手指,“你想起过去的什么?”
  “想起——那些事。我现在在电台,偶尔还是想起当初一个人在租界的小阁楼里收集气象情报,那么紧急,又那么镇定,一片漆黑的电波里好像整个东南沿海都对我展开似的。”
  她想说那不是妈祖会看到的画面么,“那时候你太厉害了,都不需要我。”
  右手被轻轻拽了一下,“怎么,非得需要你不可?我独自发报一向都是好好的,要是有你在,反而要出事。”
  “嚯!我保护你护送你那么多次,这就不认账了?可不能这样啊。”说是这么说,手上一点儿也没有要申诉的意思。
  “就比如,那次我在阁楼都收拾好了,不是你上来,我都不会在半路吓个半死!真是吓个半死!”
  她知道裴清璋当时的确是受了惊,更知道这不过是撒娇,更爱这撒娇,就不去和裴清璋犟嘴当时若非她抓住她,裴清璋更无法脱身,“是啊,早知道我该笑着和你说话,可是就算是笑着,不也得把你吓着?”
  裴清璋也笑,“好几年,你可是没少吓着我。”
  “我还是挺让人放心的嘛。除了——”
  “除了那几次大事,尤其是那次偷密码本。”
  她一下子想起那风雨飘摇、滑不溜手的外墙,“是啊,那次是真的惊心动魄。”
  “嗯,那次……真是多亏了小鹰。”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想到万小鹰,她就想起在苏州河边,暗夜里两人一道抽烟的夜晚。多奇特的友谊。
  是啊,万小鹰怎么样了?看到那封信,万小鹰会怎么想?
  万小鹰究竟是谁呢?
  灯光昏黄的暗室里,万小鹰刚刚醒来。连着忙了数日整理资料,昨天还熬了一个通宵,上午回来刚刚睡了一觉,这会儿才醒。
  窗帘不曾拉开,她看看手表,六点了。
  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还是在天津读书不满二十岁的孩子。梦中懵懵懂懂,醒来是人已快三十岁的现实。自己这一辈子都干了什么,她对自己说。在最近忙碌的工作中,偶尔她也会想起丁雅立。比如此刻,短暂的属于自己的此刻。
  不知道丁雅立怎么样了。
  梦里怎么不梦见丁雅立呢?
  再想回忆丁雅立,也只能在记忆里,在梦里。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入了这行,终归是不会有自己的。谁知道不但有了自己,还有自己的感情。只是没有一样留得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