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骸 第79节
  燕玄终究是战场上厮杀多年的,纵然再慌乱的身心,也还是能强忍着压制了下来。
  此时,他已经冷静了几许,口中却在忍不住地护短:“洛江河当真看到了?不过是一处抓痕,他就当真断定,那是高院使临死前所伤的?!若是把整个金陵城的人都抓起来,一个个检查身上的伤痕,指不定就能抓出几十上百个身上有抓痕的,难道说,这些都是杀害高院使的凶手吗?!”
  皇上忽而冷冷地看着他,心头一沉,恨声道:“你是在为南洲子开脱?你可知,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就直接护短的行为,实乃储君大忌!今后你若登得大位,到时候阿谀奉承你的,巴结你的,讨好你的人,多了去了。这些人统统都是你的人,他们若是真犯了事儿,你难道全数都要为他们护短的吗?!”
  “不是,父皇,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儿臣只是觉得,这么个判断太过草率。”燕玄着急地道:“更何况,南洲子这人我还是很清楚的,他为人正义,最是忠心。而且,他也没接触过高院使啊!无缘无故的,他更没有要动杀机的理由啊!”
  “是啊!你有一句话倒是说得对极了。”皇上突然感叹了一声:“南洲子此人,最是忠心。但你可知,他忠的,是谁的心?”
  燕玄一愣,不待开口,却听见他父皇又道了一句:“难道,他真想忠的,是你吗?”
  “我……”
  “难道你真的忘记,南洲子他是因为什么,才来到你身边的吗?!”
  这么一句提醒,很久远之前的记忆,慢慢地浮现在燕玄的脑海里。
  但皇上不需要他回忆,皇上直接告诉了他:“南洲子是在你三岁那一年,母后以皇家子弟,必须要有专属的贴身护卫,尤其是未来的储君,更是要有最机灵,身手最好的人在身边护着。所以,她在全天下召集世家子弟,挑选那些个身手好的,与你同岁上下的,身骨习得武艺最有天分的,作为你的贴身死卫!你忘记了?!这一切的缘由,全是母后!”
  “可老祖宗虽然召集了他们,但最终却是当年的蒙人谙达所筛选,这都跟老祖宗无关啊!”
  皇上嘴角抽了抽,嘲讽地提点了他一句:“蒙人谙达,也是你老祖宗安排的。”
  “可是……”
  “你想说,这么多年,南洲子不曾与老祖宗接触过?你想说,南洲子不是金人,他家也跟金人没有瓜葛?你还是想说,南洲子天天在你眼皮子底下做事儿,他不管做什么,你都知晓?!”
  “我……”燕玄哑口无言。
  确实,南洲子作为他的死卫之首,最是忠心,不论在宫里头,他是如何行走在自己左右。还是在边塞沙场上,他是如何为自己出生入死。
  但南洲子不是十二时辰都常伴身旁,他有他当值的时间,也有他休沐的时刻。
  见燕玄整个怔愣在原处,一副被雷公电母轰击过的震撼模样,皇上决定,按着严律给的良策后半段,继续给燕玄的内心深处撒把盐:“既然你不相信南洲子是老祖宗的人,那朕,再告诉你一件事实。”
  “什么?”
  “南洲子为老祖宗做事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事实上,如果高院使一事真是他做的,那这件事,是朕知道的第二件。”说到这儿,皇上顿了顿,旋即,方才说:“南洲子为老祖宗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虐杀简家人。”
  仿若一只命运的大手,瞬间掐住了燕玄的咽喉,憋得他瞬间不能呼吸了起来:“简……简家人?哪个简家人?”
  “简明华一家。”
  燕玄站不住了,他一把扶住旁边的龙案一角,试图能带给他些许的依靠。可他只觉得整个身子绵软,好像筋骨全数被这句话给抽离了开来。
  “不可能……不可能……”燕玄不住地嗫嚅道。
  皇上看着燕玄那张惨白至极的脸,他忽而愤怒地道:“你说不可能,就一定不可能了?!你想没想过,简明华一生谨慎,为何在金雕飞镖事件出现之后,还不做任何防范?你想没想过,会不会是他已经做了防范,却依然抵不过凶手?!”
  “因为是简明华最为熟悉的人敲的门,是他最为熟悉的人要进的府,是他最为熟悉的人可能会说着宽慰他,保护他一家的话,才让他们简家人放松了几许!”
  “你当简明华是傻子吗?灾难来了,不躲不逃,直接敞开了大门任人宰割的吗?!那是因为,带着人去虐杀简家人的,是你的死卫之首南洲子!”
  “那是因为,他以太子的名义,说要带简家上下去安全的地儿避难,所以才引来当场的杀身之祸!”
  “南洲子是你的死卫,你跟简雪烟从小玩儿到大,她家什么人住什么地儿,她家医馆开在何处,她家有什么人,长辈如何,下人如何,你都非常清楚!因为你从小就喜欢她!你清楚,难道你身边的南洲子他是聋的?!”
  “你是明晃晃地昭告天下你爱简雪烟,可你直接表露你的心意,向全天下昭告你的喜好,换来的,便是简家上下的灭门之祸!而有心人,就这么栽赃在你的头上,你觉得,你跟宁瓷,还能成婚吗?你觉得,如果有朝一日,宁瓷知道她家灭门的刽子手,正是你那死卫之首南洲子带的人,她会怎么想?她会不会恨你?她会不会想尽办法杀了你?!”
  “不……不可能……父皇你骗我……”燕玄再也站不住了,他轰然坐在一旁的圈椅中。
  皇上不去瞧儿子那副窝囊的样子,他直接转身去了一旁的博古架,从架子最顶端的一堆卷册中,抽出一册,砸到燕玄的脚边。
  “看看吧!”皇上恨声道:“这一份里,是简明华官位的升迁始末,里面由史官详细记下了简家一家最后的下场。”
  燕玄颤抖地打开了卷册,却在看到最后一页,那上面清楚地写着——
  【得太子令,将罪臣简明华一家于府内就地处死】
  第86章
  “得太子令”这四个字,仿若一道简短的符咒,来回在燕玄的脑海里循环念叨。每在他脑海里念叨一句,他便口中回应似的,说一句:“我没有下令……我没有下令……不是我……不可能是我……”
  “当然不是你。”提及简明华一家,皇上也有无尽的感慨。他叹了口气,继续道:“这事儿朕知晓,母后也曾跟朕商议过,要半数禁军出动。朕当年手中没有实权,纵然想阻止,也是不能够的。”
  皇上的这句话,仿若一下子惊醒了燕玄,他猛地追问道:“父皇既然无法阻止,但您可以提前派人告诉简明华啊!至少,您可以把这场悲剧压制到最低的啊!老祖宗是金人,简明华却是能臣,父皇,您该拼劲全力保护他啊!又或者,当初您跟我说,我来保护简家啊!”
  “保得了一时又能如何?金雕飞镖既然都在简明华的手里,母后的杀机,便是不可能消停的。更何况,母后也需要有一个人,为她来遮挡金雕飞镖是叛国的罪证。简明华出现的,一切都刚刚好。”
  燕玄清醒了几分,他顺着父皇的话,再度打开卷册前后看了起来。确实,在简明华最终结局的篇幅里,史官明确记载了,他用金雕飞镖与金人勾结,企图叛国的罪证。
  燕玄着急道:“可是父皇,这史官写的也不对啊!不是我下的令,也不是简明华与金人勾结,这一切都是老祖宗犯下的罪孽啊!”
  皇上再度讥讽了他:“你当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那些个史册记载的,都是真的么?那些个罪臣,真的都是罪臣吗?那些个功臣,当真不曾有过阴险毒辣的手段吗?”
  燕玄失神地合上了卷册,难过地道:“宁瓷一直都想找她爹爹身后名的史册,儿臣曾让翰林院的把所有朝臣的记录全数拿来,让她翻找……”
  “简明华的过往一直都在朕这儿。”皇上缓缓地走回龙椅那儿,疲惫地坐了下来:“朕想着,等什么时候母后彻底倒台了,朕才能把这些个不实的记载,让史官全数改过来。”
  “可现在父皇也能让史官更改的啊!”燕玄哀求道:“父皇您手中已经握住了半数皇权,老祖宗最近一直都在失势,她根本奈何不了您什么了啊!”
  “因为这是副本。”
  “什么?!”
  “真正的正本在哪里,朕尚不知晓。就算这副本更改了,正本没有动,也是一样。母后之所以将之藏了起来,恐怕,也是怕宁瓷有朝一日找她报仇,她好有与之权衡的筹码。”
  燕玄再度陷入彷徨无助的模样。
  皇上瞧着他,道出了事实:“就算是更改了简明华的罪臣之名,你与宁瓷之间,也是绝无可能了。毕竟,是南洲子带着大批禁军去简家动的手,这是不争的事实。”
  “可是……”
  “就算你极力辩解,那不是你下的令,又当如何?”皇上无奈地道:“朕是知晓缘由的。可这白纸黑字在这里,事实的真相摆在这里,你当宁瓷会真的相信么?”
  “可既然真相是这般,当初父皇您不是也同意我跟她成婚的吗?她之所以北上来了幽州,不就是要跟我大婚的吗?后来只是我不愿罢了,才走了这三年的弯路。”
  “你以为,当年你俩真能完婚吗?”皇上讥讽道:“把宁瓷带到宫里来,是为了防止灭门不成,她正好是个人质。灭门既然成了,也就没有留着她的必要了。若非她会针术,会药草,若非当年高院使几次三番地对母后夸赞她的行针之妙,并嘱咐宁瓷多为母后调养身子,方才换来她保命到如今啊!或许,她现在拥有公主封号,每月可有月钱拿,在宫中生活也暂且安稳,便是她最好的归宿了。至于她跟你之间,也许兄妹一场会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燕玄手中紧紧地握着那份卷册,全数的恨意让他整个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不管你是想让她成为你的太子妃,还是成为你的侧妃,母后只要活着,又或者,母后的势力若是没有全数拔除。宁瓷的性命安危,就无法得以保障。”皇上苦口婆心地道:“你想想看,哪怕她成了你侧妃,只要你日后登得大位,那皇后之名,你必然会给她。到时候,她是六宫之主,又有简明华的旧交在朝,她的势力将不可小觑。老祖宗很怕自己在百年之后,宁瓷成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到时候,她拥有实权,待得查明简家被灭门的真相,怕是老祖宗的骸骨,都会被宁瓷挖出来扬了。”
  “只要老祖宗死,只要老祖宗手中所有的势力全数拔除,那就安全了,是吗?”燕玄纵然是在隐忍,可说出来的话是颤抖的。
  皇上看着皇儿那双因痛苦而憋得透红的双眼,他直接道:“可就算如此,她也无法跟你在一起。因为她爹在朝中的至交诸多,到时候,这帮人全都是她的势力,假以时日,恐怕,又是一场垂帘听政,更是一场你的皇权握在她手里的戏码。玄儿,那宁瓷是个为了自己被高看一眼,就把自家的性命不管不顾之人,这样的人,她若是成了你的女人,今后,会把整个天下祸害成个什么样儿,都难说。玄儿,咱们大虞天下从朕登基前就已经腐朽不堪,这些年更是难以转圜。朕还把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你的身上。而非,在你的手中,亡了国啊!”
  燕玄苦笑道:“父皇,既然您怕外戚干政,可您为何还要逼着儿臣跟那个什么格敏公主成婚呢?”
  “因为你不爱她。不论老祖宗的势力拔除与否,你都不可能让格敏在你身边成为半个角色。又或者可以说,与格敏成婚后,你甚至都可以找个缘由,让她死于一场意外。她的存在,动摇不了你的分毫。”说到这儿,皇上叹息一声:“行了,你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和格敏公主的大婚事宜罢。传令官来报,再过两天,他们金人的护送队伍就要到了。”
  燕玄难受地怔在原处,他想为自己的命运抗争,想阻止可阻止的一切,却最终发现,他什么都做不了。
  却在他转身离去的瞬间,皇上冲着他的背影又道了句:“还有,南洲子的口风是极紧的,严刑拷打,各种审问,是不一定能问出分毫。所以,他后脖儿抓痕一事,只有你去办了。当然,真相若是出来,不论他身子干净与否,你是否要为他继续护短,你自己决定。”
  *
  当燕玄在御书房里被命运的真相撞击得悲痛万分之时,慈宁宫那边儿,太后正在昏昏沉沉中醒了过来。
  这是她今天不知道睡的第几觉了,醒来后,也是一阵头昏脑涨,双目模糊,更有恶心想要干呕的冲动。
  此时,宁瓷一边为她把脉,一边安慰她,道:“一般来说,睡的太多了,也会有身子不适的反应。更何况,最近这些时日,老祖宗您为了燕湛的事儿,都不愿多吃一些个饭菜,身子骨自然是跟不上劲儿的。”
  话是这般说的。
  可宁瓷通过脉象来看,太后如今的这般反应,不仅是喜脉所制,更是这段时日,宁瓷不断地给她服用有毒的汤药,行针会用沁了毒的金针,方才让太后如今的身子,已有中毒六七成的模样了。
  这样便好了吗?
  该反击了吗?
  宁瓷这两日都在犹豫这事儿,眼见着距离太后毒发,不过十来日。这个时候到底是要缓和,还是继续加重毒针,她开始有点儿犹豫不决了起来。
  加重毒针,是为了能够快速为简家老小报仇。
  可爹爹的身后名卷册在皇上那儿,她今儿请安侧面问了问,皇上竟然佯装不知。刚才她又将希望放在燕玄身上,只盼着,燕玄可以从皇上那边儿问出个什么来。
  只要卷册拿到手,只要将她爹爹的身后名全部更改过来,那便是一针刺死太后的好日子。
  眼下,太后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她连日来总是在做噩梦,说她没有胃口,精气神不振,更说她总觉得这般大夏天,却老有一股阴冷的寒风往骨头缝儿里钻。
  宁瓷很想跟原先一样,接着高院使被害的缘由,她夜半小曲儿,吓吓太后。
  但高院使是曾帮助过她的人,她无法借由他的名声,来做出这般。
  她只能对太后安慰道:“您这段时日精神操劳过重,阴寒湿气过旺,恐怕,也得要点儿阳气来过过身。”
  太后也不瞒着她:“哀家最近嗜睡,达春纵然想要行房事,哀家也没那个兴致。更何况……”
  太后说到这儿,没有再说下去了。
  她想说,更何况她才中断腹中胎儿的性命,这段时日,她与达春之间为了这事儿闹了很久的别扭。
  达春想要孩子,但是她不想。
  她觉得有孩子是羞耻,是累赘。她不喜任何孩子,哪怕,是自己的。
  所以,流掉那个胎儿,太后扪心自问,她一点儿都不心疼。
  她虽没有说,但是,宁瓷倒是一眼看了个全乎。
  正当宁瓷想好言相劝太后几句,正巧,达春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太后娘娘,严尚书求见。”
  宁瓷心头一紧,脸颊忽地泛红,原先想要安慰太后的好言,也登时消失了个全无。
  还不待她决定自己到底是该走,还是该留,余光一闪,一袭绯红官袍身影一晃,严律一步跨入正殿中。
  第87章
  严律自然是为了见宁瓷而来。
  他刚才在御书房里,听闻燕玄抱着宁瓷不放的时候,他的心,仿若有一股子被焚烧剔骨的痛。
  他笃定宁瓷是喜欢自己的,也瞧明白了宁瓷对燕玄仅仅是兄妹情谊。既是兄妹情谊,被皇兄这般抱着,那不是轻薄是什么?
  他得赶紧去慈宁宫安慰宁瓷,有必要的话哄哄她,亲亲她,或者她想拿走自己的一切,都可以。
  当然,只要她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