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骸 第80节
  可真当他一步跨进慈宁宫的正殿,第一眼与宁瓷四目相望的瞬间,他的脑海里蓦地闪过宁瓷那一天与他亲吻过后,冷言冷语说的那一句——
  “严大人,今儿在我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就当是一场不存在的幻想,或是一场梦。你我二人,都忘了罢。”
  纵然在朝堂之上,他再怎样游刃有余,面对宁瓷时的挫败感,却是真真切切地笼罩其身心。
  不过,这种挫败感虽在,这会子心头是欢喜的。
  因为,他的眸光在见到宁瓷的一瞬间,就黏腻在她的身上,如盛夏烈阳,如疾风骤雨一般,在她的脸上和周身全数扫荡了一圈。见她的身上不存在一星半点儿燕玄的痕迹,他才放下心来。
  心思斗转,前后不过几个呼吸间,严律便已经对太后和宁瓷躬身行礼了。
  他的声音平淡如常,不带有半分感情起伏。可在宁瓷的眼底瞧来,他从踏入殿门的那一瞬间,她就觉得整个殿内的气息全部都被他驱散了。
  她心跳慌乱,呼吸不畅,手心冒汗,身子绵软,不用铜镜照看,也能知晓自个儿此时的脸是透红的。
  她想掩饰来着,可她知道,自己根本掩饰不了什么。动一动嘴想对太后说,自个儿回屋了,可那唇瓣刚刚张开,那一日,她与严律唇舌痴缠的触感,仿若再度回来了似得。
  她知道他在看自己,又或者,他在看她身边的老祖宗,总之,他的视线方向是朝着这边儿的。她不敢看他,好似自己是个偷情的小贼,丢了心,用了情,也失了魂儿。
  掌控朝堂十多年的太后,这会儿早没了先前的权势气质。她仿若一只剥皮抽筋的鹌鹑,蔫儿巴巴的,没有精神,更没有去看身侧这两个心怀鬼胎的年轻人。
  但最终还是太后率先开了口:“哀家这段时日,精气神一日不如一日。严律啊,你若是想要做什么,不必跟哀家商议,只需去做便是。宁瓷,快给哀家施两针醒神的针,哀家怎么觉得,又困了呢?”
  宁瓷低低地应了一声,从一旁的小木盒里拿金针,表层是普通金针,内层夹缝里的,是淬了毒的。宁瓷犹豫了一瞬,终究没有被心头的慌乱给笼罩,选择了表层的普通金针。
  她知晓,自己的心再怎么丢给严律了,也万万不能在严律的立场上松动了本心。
  他不是好人。
  他是反贼。
  他是太后的亲信。
  ……
  宁瓷在心头反复念叨着这几句,方才将金针仔细地为太后施上。耳边,却听见严律惊讶道:“哟,太后娘娘的脸色确实不大好。”
  太后有气无力地“唔”了一声,闭了闭眉眼,乏力地道:“你说,哀家这是怎么了呢?怎么最近这些日子,身子这般难受呢?不似寻常犯懒,就是……”
  太后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气息平稳,没有再说。
  宁瓷轻轻地为她捻着针,也许力度刚刚好,也许是穴位之处有着酸胀的痛感,让太后觉得过瘾又舒服,总之,她好似又陷入了昏沉之中。
  但严律不知,他安慰了太后几句,见太后没有吭声,又自顾自地将话题转移到了南洋药草上。
  一提及南洋药草,宁瓷就知道,他这番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前后就是要撺掇着自己随他出了宫。
  天知道,在自己的寝殿里,她都抗拒不了他分毫,这真要是随他出宫了,他会不会……
  宁瓷越想越害怕,赶紧冷冷地直言了一句:“南洋药草一事,严大人还是搁浅一段时日罢。”
  “为何?”严律忙问。
  宁瓷依然不敢看他,她侧颜对着他,手中还在为太后捻着针,她的口中言辞略带冰冷地道:“射杀我的凶手到现在还没个着落,就算父皇和老祖宗准许我随你一起出宫,我也害怕。再说了,老祖宗最近这般不适,是思绪繁重所制,她必须放松一些个时日,而非什么药草之类的便能缓和。”
  “宁瓷,今儿我来,就是想将此事做个了结的。”严律的声音温柔地道。
  这声音在宁瓷耳畔听来,就像是呢喃软语,根本不似与太后商议要事的强调。
  她吓得心口一窒,手头的力度不自主地稍稍重了些。
  也正是如此,可能穴位处的酸痛也略沉了些,太后缓缓地睁开了眼:“嗯?你刚才说什么?”
  严律“哦”了一声,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并补充道:“四殿下在宗人府待了有好些日子了,想必,他应该想明白了一些个什么。”
  太后的眼眸终究回归了一丝光亮,她对宁瓷道:“扶哀家坐起来,严律所言,是不能怠慢的。”
  宁瓷赶紧从旁边拿来靠枕,软被什么的,全数堆在太后的身侧,将她全部笼了起来,可太后中毒已经明显,现在竟然是连坐都坐不太稳,刚刚扶了会儿,还不待宁瓷松开手,她又昏昏沉沉地快要倒下。
  达春在殿外候着,最近这段时日他与太后因孩子一事,别扭闹得极大,这会儿也不进殿来伺候。
  倒是严律,看到太后猛地要倒的瞬间,他一个猛子冲了过来。
  他扶住的,却是宁瓷的手。
  宁瓷原是轰隆乱跳的小心脏,被他这么一摸,好似瞬间不跳了。
  她震惊地看着严律,看着他眼底盛满着浓烈的,渴望的,痴缠的光。
  看着他那能言善辩的凉薄唇瓣,有着与自己相似的,只盼着彼此厮磨纠缠的渴望。
  更是感受着距离自己只有咫尺的他,也是与自己一般,呼吸凌乱,全身炽热,几近一触即破的爱欲,将要爆发。
  她没有挣开他的手,甚至忘了挣脱他的手。
  又或者,是不愿。
  两人的眼底浓烈痴缠地,只剩下了彼此,全然忽略了一旁摇摇晃晃,向后倒下去的太后。
  “砰!”
  太后的头撞到了一旁的床柱子上。
  宁瓷吓得赶紧收回手来,愧疚地揉着太后的头,但也正是这么一撞,太后终于清醒了过来。
  “刚才说到哪儿了?”太后木然地问。
  严律赶紧稳了稳心神,如实道:“说到四殿下在宗人府待了些时日。”
  “是了。也不知他想明白了没。”太后那股子威严的气度又回来了几许:“哼,哀家都已经给他开出条件了,现在,只待他的回答了。只是哀家没想到,他素日里窝窝囊囊的,在这般关头,竟然是个硬骨头。嗯?宁瓷,你揉哀家的头做什么?”
  宁瓷讶异道:“刚才您的头撞到床柱子了,老祖宗,您不痛吗?”
  太后愣了愣,看着严律连连点头的模样,她深想了一番:“哦,没感觉痛,倒是有点儿麻麻的,痒痒的。”
  宁瓷一听,心头顿时一喜。
  这么看来,太后虽然中毒六七成,但是,她用错位行针,搅乱脉络走向之术,已经让太后的脑髓一脉开始涣散。
  换言之,太后的命脉已经全部掌握在她宁瓷的手中。
  她的死与不死,也便是在宁瓷手中金针的瞬息之间。
  宁瓷的心情愉悦,唇边有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她恭敬地对太后道:“老祖宗,您跟严大人先聊着,我过会儿再来瞧瞧您脉象。”
  “哎,不用。”太后一把拉住了她:“严律和你都是自己人,哀家也没什么要防着你的。你就在这儿待着罢。”
  严律也接口道:“是,万一等会儿太后娘娘身子不适,你在旁边也好有个照应。”
  两人都这般说了,宁瓷便安安心心地坐在老祖宗身边,听他俩议事。
  她也是第一次听严律跟太后议事,也是第一次听严律就朝堂一事表述自己的言论。
  她看着他从简单的从容应答,转而到侃侃而谈自己的想法和见解,再到思维缜密地布局计谋脉络。
  看着他在表述言论时,从一点点的星光熹微,继而到月色莹莹,再到灼灼朝阳光辉倾洒人间,光芒万丈,宁瓷满心满眼的都是他,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再不能偏移半分。
  燕玄不是说,他是街头小混混出身吗?
  怎么可能呢?
  一个街头巷尾出身的人,能有这般满腹经纶的高论吗?
  燕玄真会诓骗自己啊!
  ……
  宁瓷忽而一个激灵,拉回了自己。
  自己在想什么呢?
  他是太后的亲信,这种表象纵然能俘获自己的身心,也决不能断了自己的意志。
  更何况……
  她这会儿仔细听听他所言的那番。
  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啊?!
  他他他……他现在已经开始密谋造反了?!
  他的密谋造反,竟然是得到老祖宗的许可的?!
  只见严律义正词严地道:“四殿下在宗人府的这段时日,是磋磨他心智的时日,他必定已经松懈了立场,只盼着【踏雪独家】能出去。所以,太后娘娘您这个时候不管开出怎样的条件,他都会答应。”
  “哀家上次开过条件了,他不答应。”
  “那是之前,当时他并没有经历宗人府的非人生活。现在就不一样了。更何况,不论太后娘娘您当初开的是什么条件,咱们最终的目的,是在他被推出去问斩的时候,直接调动兵马,将他劫囚救出。”
  宁瓷心头大震,这反贼,果然是反贼啊!
  “可这风险却是极大。”太后点评道。
  “那有何妨?微臣既是兵部尚书,自有能调兵遣将的能力。”说到这儿,严律顿了顿,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当然,就算微臣做不到,微臣的背后还有太后娘娘您这尊大佛在帮衬着。”
  “哀家能帮衬个什么?”太后这会儿倒是脑筋清晰,不糊涂了,她与他周旋着道:“哀家现在手头势力不似从前,锦衣卫那帮也不属于哀家了。”
  “可还有禁军统领姚洲,他尚是太后娘娘的人。”严律小心提醒着道。
  “如果真要动用到禁军,后果不堪设想。”太后想了想,说:“其实,哀家并不想把这件事弄得太大,到时候,若是收不回来,哀家就没有丝毫的退路了。”
  “微臣便是太后娘娘您的退路。”
  宁瓷忍不住地在心里白了他一眼。
  “你确实是哀家的退路,既然是退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你手中的兵马。”太后想了想,道:“这件事,哀家自会安排。你先不要调兵遣将,你这条线暂且不能乱动。但是,劫囚那天,安排谁来押送湛儿,你得安排。”
  严律着急道:“可是,微臣真的很想为太后娘娘您彻彻底底地做一次大事儿啊!”
  “你是哀家最后的棋子。”太后一字一句地道:“哀家总琢磨着,皇帝不可能这么安静,他一定想要做个什么。如果现在哀家就用了你,待得皇帝有了大动作,哀家就什么都不剩了。”
  “是,微臣明白了。届时,我会安排太后娘娘您的人亲自押送四殿下,到时候,自会防范很松。”
  “怕只怕,湛儿到死都不愿承认这罪名。”太后迟疑着道:“就怕哀家开出的条件他不同意。”
  “若是四殿下不愿承认,更不愿与我们合作。那么……”说到这儿,严律的眼底有着隐藏不住的阴鸷狠辣的光:“太后娘娘,您舍去个没有用的棋子,也是无妨。”
  沉默,笼罩在正殿内,太后迟疑着,不舍着,又或者,她在心底盘算着其他念头。
  总之,她没有回答。
  “启禀太后娘娘,御膳房来人了,他们问今儿晚上要传膳吗?”达春在殿外忽而高声道。
  “传罢。”太后对达春道:“今儿哀家难得的好兴致,也有了些许的胃口。既这么,今儿晚膳,严律你也留下,有些事宜还要继续商议,咱们边吃边聊。宁瓷,你可不许再找个什么借口,今儿你得老老实实地一起陪严大人用一顿晚膳!”
  严律的眸光探向宁瓷,不知她答应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