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秦三响蹿身而起,随我一起奔逃。它身形颇长,一跃抵我三步远,因而虽然瘸了条腿,跟得也不算太吃力。
  “尾衔,”狐狸拱在我身边,胡须快扎我脸上了,“如今棘藤锁了城门,咱们要往哪儿逃?”
  我说:“佛堂。”
  无他,昨夜虽被噩梦缠身,可那佛堂周遭的棘藤最少。眼下我们受困城中,棘藤又古怪似活物,谁知会不会将我和秦三响吞噬掉,情况明晰之前,自该先离得越远越好。
  赶至佛堂时夜已深寒,秦三响甩尾摔上庙门,风声与暗藤俱被阻后,我们才得以喘息片刻。
  秦三响舔掉爪缝积雪,含混地问:“那些棘藤可是邪物?”
  “不好说。”我道,“似生非生,瞧着更像半死,许是在城中扎根太久,生出了恶祟。”
  “恶祟?”秦三响蹙眉,“你的意思是,这些城中棘藤,已经杀过人了?”
  我点点头。
  恶祟不同于妖魔之力,其诞生不靠修行,伊始于偶然——草木杀人者,或生“恶祟”,禽兽食人者,或生“恶祟”。
  恶祟一旦产生,便好似骨中蛆,虽然灵智稍开,却只会想着再啖血肉。是以草木为恶祟所驱,禽兽为恶祟所驰,沦为行凶之器。
  “讲不通。”秦三响说,“要真是恶祟,昨天刚入城时就该袭击你,何必等到今日?”
  “恶祟擅伪装。”我说,“此城荒芜,不知多少年没人来过了。恶祟久不开荤,又正当寒冬,应是力量孱弱、想先困你我于城中,好瓮中捉鳖。”
  秦三响指指供台:“可这瓮里还供着一樽佛呢。”
  我随它爪子方向一同看去,就见佛堂与昨夜无异,那佛像也依然端坐。
  许是此刻无月无火,晦暗夜色里,长明灯相较昨夜明亮许多。
  秦三响随我一起迈入供堂中,更见红铜佛像通身洁净,铺着一层柔腻的火色。其首低垂而目半敛,慈悲眉眼,愈看愈可亲。
  “佛又如何?”我说,“待到水尽粮绝,总不能困死庙中,迟早都得出去的。不知这里是否有吃喝、又能供你我撑多久,先分头找找,多为破局争取些时间。”
  秦三响夜能视物,干脆利落地领命出去,刨着院子各角落。我也端起长明灯在佛堂内细细寻觅。可惜供台上早就空荡,犄角旮旯也覆满蛛网,旧拂尘扫过去,但见断椅驳墙、茅草尘灰。
  我凝神片刻,转身看向那尊佛。
  这些年里我遍走江川,晓得婆罗信众中有个传说。说是古时梵竺闹过灾荒,饿殍满地,易子相食。寺中大能不忍,便开庙门济世,允流民入寺中祈羹求食。无奈寺中存粮有限,终有告罄日。
  于是人复食人,僧侣不杀生,而众生共杀僧。
  大能不忍人间苦,亦不忍见寺中僧被食,无奈撞死持目佛[1]塑像前,佛轰然而塌。原本空荡的塑像内,竟然淌出了种子与食粮,一时流泻如河,乃至终结掉梵竺灾荒。流民喜极叩首,歌舞庆贺。
  从那之后,婆罗信众大多随身携带粮种干食,投之入持目佛像塑下,以报福泽。
  如今这庙中塑像捻指翻掌,其掌心朝外,有一竖眼半开半阖,正是持目佛。
  瞧清后,我随即持灯弯腰,垂首打量供台下方。其下因台面过分低矮而显得幽暗,定睛细看,黑布隆冬的角落里攒着些东西,难瞧真切。
  我屏息凝神,塌腰伏地前趴,抵入半身,伸手去够。
  沿浮尘摸过去,先碰着了硕大佛身底座。
  铜像冰凉,触手清润。挪移半寸,却又觉出粗粝来,像是驳痕。再摸再探,那驳痕就裂作了豁口,朝内卷曲,像是刀劈斧凿所致。
  婆罗佛像俱是空的,这一樽也不例外,我指腹贴合裂口,顺边缘细细探入……嘶!
  我猛地抽回手,难以置信地搓了搓指腹。
  分明是干燥的。
  可方才那东西是什么?它迅速撞向我指节,又凉又韧,还带点似有若无的微小起伏,像覆着一层细密的鳞。
  是幻觉么。
  迟滞间我盯着佛像一角,不知怎的,又想到昨日那处野神庙,庙里的神像也身覆鳞片——这樽持目佛的异样会不会与此有关?
  我立刻拔高声音:“秦三响!”
  赤狐蹿进堂内,抖落满身雪。
  “帮个忙,”我站在供台一侧,示意它搭把爪,“把供台挪挪地儿。”
  “你弄这个干什么?”秦三响嘟嘟囔囔,依旧照办了。
  台是青铜台,一人一狐费了老大劲儿,好歹成功搬到一旁。秦三响累得尾巴乱扫,突然面色一凝,回过头去。
  “这是什么?”
  我手持长明灯走过去,俯首看去。
  方才角落里的东西终于显露出来,却并非什么可供充饥的吃食。
  而是断骨。
  骨头胡乱堆叠,并无一丝血肉,骨殖大多莹白,似是刚死不久;可定睛细瞧,却又积满尘灰,像是已经放了好些年头。
  秦三响嗷一声向后蹿上桌,我垂着眼向前拿起来,终于彻底看清了。
  这些骨头全是手骨。
  人的手骨。
  指骨纤长,掌骨完整,就连切面都光洁,似乎被什么锋利的东西霎那斩断,继而血肉迅速凋亡,唯余骨骼长存。
  这佛堂曾经死过人么?为何要将许多人斩手,又为何将断骨大量堆积在此处?
  持目佛……
  持目佛掌人间秩序,净化天下罪恶。
  那道底座上的凿痕又是什么?
  我执灯探近再瞧,瞳孔骤然一缩。
  ……不是一道。
  是无数道。
  凿痕密密麻麻,遍布持目佛佛像底座,或钝或锐、或浅或深,有些边缘已泛铜绿,有些却还很锋锐。但豁口里头无一例外,俱是空空荡荡。
  鳞片也好,凉润也罢,像是霎那荒诞不羁的梦。
  可我偏偏不信神佛。
  我伸出手,探向其中一道豁口。
  指腹触到断铜处,就在我将要施力、将要摁压之时。
  “尾衔。”
  我顿在原处,觉得这声音听着有些奇怪。
  片刻后我回神,猛地看向秦三响:“你叫我?”
  “我叫你干嘛?”它抱紧尾巴蜷在桌上,委屈道,“你把骨头放下再说话。”
  不是秦三响,怎么会不是秦三响。
  我低下头,瞧着那道裂缝,莫名小声嗫嚅了一句。
  “尾衔。”
  霎那间骨骼生寒,如遭雷劈——我终于明白它究竟奇怪在何处。
  方才那声“尾衔”,竟同我自己发出的一模一样!
  从吐息,到音色。
  均可谓严丝合缝。
  第4章 藤
  我瞬间打了个颤。
  秦三响许是等得不耐烦,跳到我身边,用尾巴遮住狐眼,假装看不见满地骨殖,忧心忡忡地问:“一点能充饥的也没有吗?”
  我这才被拽回困境中,将那手骨搁在供台上,说:“没有。”
  顿了顿,我又问:“有人叫我,你当真没听见?”
  秦三响扯着自己毛绒绒的耳廓,气得想咬我:“我耳朵比你的好使多了,没有就是没有!”
  它这么一闹腾,方才的古怪氛围总算消散不少。我割破手指,喂了秦三响几滴生息血充饥,自己靠着供台又听了会儿,院中果真万籁俱寂,并无任何异响。
  大抵真的只是幻觉。
  长明灯安静地燃烧,映照持目佛伤痕累累的下座。那些刀劈斧凿的痕迹仍在,烛光透进去,里头也确实是空荡的。
  可是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刀痕?是有人也曾被困此城佛堂中,想从持目佛肚子里寻出些吃食吗?
  那么为何停在中途,所有的刀凿痕迹都止步于只砍出窄长的豁口。
  又为何会有如此多被斩断的手臂。
  佛堂深幽,落雪簌簌。此夜竟没了风声,亦不闻鸟鸣——我倏忽意识到。
  对了,这城内没有鸟。
  城荒人散,禽兽却不会跟着离去。昨夜我太疲惫,今日又忙着赶路勘寻,历经棘藤一事闹到现在,竟才意识到这处蹊跷!
  何止是没有鸟,雪色漫漶之下,城内似乎只有我和秦三响两个活物——但这怎么可能?
  恶祟喜食人肉不假,可人并非日日顿顿有,总得捕些别的什么来充饥,熬过无人之时。
  若城中无生灵,那恶祟早该散了。
  若是……若是那些棘藤,其实并非恶祟躯壳呢?
  这样想着,我就取刀往庙门去。秦三响连忙跟上来,舔着嘴问:“尾衔,你去哪儿?”
  “去会会那些棘藤。”我说,“看看究竟是恶祟作孽,还是有东西在装神弄鬼。小狐狸,不必跟来,把庙门守好了。”
  秦三响在这种事上总是很听劝,狐狸扒着庙门,朝我挥动尾巴告别:“你要是快死了,可千万记得在咽气前跑回来啊。”
  也不盼我点儿好。
  庙外起初很安静,也瞧不见什么藤条。我踏雪穿巷过,拐过一道弯,周遭的棘藤才渐渐多起来。这些藤见了我,却不再似城门口那般怪诞,只安静地垂在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