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人瘦小,力气倒是蛮大。稚童身叫我挣扎不开,只能随她一起跑,我们磕磕绊绊趟过雪原,钻过乌泱泱的人潮,终于看清整个坛场。
  法坛四周绑满黄绢,印着血红字,风一吹,烈烈翻飞。
  有一人高立坛中央,单手持串,嘴唇嗫嚅,缓缓望遍坛下众生。
  “大师刚刚看我们了!”春澜偏过头来笑,“尾衔哥,你别怕!被大师颂念过后便能消灾,吃过糖的肚子里也不会钻出小蛇妖啦。”
  话刚落,坛上忽然寂静。我抬头望去,只见净隐目光停凝,高抬三指,无数目光随之聚拢,汇在我与春澜身上。
  接着便是一声询问,颤颤巍巍,出自一位妇人。
  “大师,”那妇人上前几步,恭敬跪倒,“这是我家孩子,不知您……”
  却听净隐出声打断:“乡内苦旱久矣,诸位可知为何?”
  “正是蛇妖作祟!”有人应答,“如今引公溃逃,邪庙倒塌。来年开春就能落雨,再不必囤积冬雪苦苦支撑了。”
  净隐说:“对也不对。”
  “蛇妖祸世,摧残许久。”他压腕一指,“引公逃而未死,分明留有残根。”
  四下霎时哗然,我蹙眉凝神,眼睁睁瞧着那指即将落到我身上,却又倏忽转了向,停在我与春澜间。
  “便在此二子之中。”
  鼓声猛锤,霎时风又起,黄娟血字随风转。春澜拽住我猛地退后,掏出木莲来给净隐看。
  “这俩孩子皆佩木莲,若为邪祟,早该露出真身!”妇人回过神来,立刻仰首哀求,“大师,许是哪里弄错了。”
  净隐眉目慈悲,不为所动。
  “哥哥刚生完大病,躺在家中半月未出。”春澜仰着小脑袋,“他很久没吃过糖了。”
  净隐开口,指随眼动。
  “不是他,”他瞧着春澜,“那就是你了。”
  春澜尚年幼,听完这话面白如纸,一时竟难再出声。瞧她怔在当场,不时何人起了头。
  “蛇妖祸世人……”
  听着是个小孩,不多时,更多孩童的声音响起来,起先磕磕绊绊,随后拧成一股和声。
  “蛇妖祸世人,断尾以求生。”
  “婆罗遣来使,休教余孽剩。”
  “逃逃逃不掉,生生生无门!”
  颂声一浪更比一浪高,一句更比一句快。最后一字落下时,人群已将我和春澜团团围在正中央。妇人同一男人被摁着跪倒,许多只手捉住春澜,要将她抬上法坛。
  “不是她。”
  人群安静片刻,又随净隐一起看向我。
  我前跨一步。
  “是我。”
  “是你。”净隐若有所思,温和地说,“也罢,算你良知尚存。”
  他一抬手,春澜便落回地上,被抓举的人换成了我。禁锢我的先是手臂,随后变作绳索,一圈圈捆紧了,最后是高堆的木柴。
  颂声没停过,童谣围绕我。
  “蛇妖祸世人,断尾以求生。”
  火把高举着,引燃了柴堆。春澜扑向我,她的发髻散了,铃铛跟着乱响。
  “别怕。”我想象兄长应当对妹妹做的事,朝她笑一下。
  “哥不会疼的。”
  “婆罗遣来使,休教余孽剩。”
  柴间黑烟蹿了几缕,迎风猛地烧起来。火焰舔着我,没什么感觉。周遭人却变得更兴奋,孩子们围成圈,将春澜也拽起来,在欢快的童谣里,邀请她共同庆贺。
  春澜起先在哭,我瞧见她眼睛红了。她不断扭头看向我,眼眸中充满悲戚。可很快,她重复着的嘴型就变了样,像是无意识般、难以违逆地跟着唱起来。
  “逃逃逃不掉,生生生无门!”
  霎时风卷啸,火舌涌如潮。我的衣裳头发俱在烧,分明应当是无感的,却不知为何叫我胸中滞胀。
  这种感受前所未有,它先是壅塞着的一团,尔后变成丝丝缕缕,带着锐劲儿往我四肢百骸钻。
  我的喉间溢出声,整个人都想要蜷起来,头一回晓得什么叫做“难堪忍受”。可是火仍在烧,童谣仍在响,我挣扎不开,颓然甩头仰向天空!
  一穹阴云倾压,漏下暗沉沉的雪。雪落在火焰上,迅速弥蒸成了烟。烟蒙住了我的眼,叫我愈发瞧不清头顶的天。
  风仍在卷啸,云层渐渐被剖开一线,又缓慢向外翻卷。那裂隙愈卷愈大、愈大愈显,竟最终浮现出……
  一只眼。
  它居高临下、俯睨众生。可是除我之外,似乎并无一人觉察。
  这只金色竖瞳凝望我,片刻后,遥远的震荡也拂向我,呼唤搅乱了童谣声,清晰传到我耳中。
  “尾衔。”
  我猛地睁开眼。
  秦三响就蹲在我脑袋边,一双狐眼近在咫尺。见我陡然转醒,它吓得吱哇乱叫、竖瞳紧缩,窜出几丈远。
  我揉着后脑坐起来,恍惚间顺嘴道:“抱歉。”
  “你还知道醒啊!”秦三响跳回来,豁着嗓子骂,“日上三竿了尾衔,赶紧起来,苍风渡还有好些路要赶。”
  我听完它的话,方才觉察到天色已大亮。昨夜的柴堆也燃尽了,松垮垮瘫在院中,沤脏了新雪。
  我撑膝站起身,又缓了好几息,终于明白法会原是一场梦,净隐春澜尽是梦中人。
  可我胸中的郁结没散尽,那种陌生的感觉好似活物,仍隐隐往我血肉里钻。
  无端有些不安。
  我捧雪搓了一把脸,又擦净弯刀别在腰间,想将这种古怪的感知甩掉。
  “走吧。”
  夜间观月相,白日凭金星。今日幸好是晴天,苍风渡在益野西北方,我参照落影,带秦三响往西北去。
  岂料这城瞧着不大,走起来却颇费脚程,临到雪遮红日、城中凛风迷人眼,我们依旧没能出去。
  “尾衔,”秦三响问,“你是不是迷路了?”
  我面无表情,指向一处枯藤,将沿途标记给它瞧。
  “自城门起,隔三里地设一标,”我说,“如今共有十二处,未见一处重复。日影随金星,此前方向必然无误。不过眼下天色阴沉,的确难堪再行。”
  狐狸绕着标记看了又看,仍有些狐疑。见我坐地休整,它还有半身劲儿没出使,索性将背上包裹抛给我。
  “寻着你的标记跑一趟,”它爪子蹬地,“我去去就回。”
  约莫一个时辰后,风雪终于停歇,天色却也暗下来。雾中渐渐显出赤色,随即便是哼哧声。我侧目而视,见秦三响竭力奔来,神色惊骇。
  “尾衔,门没了!”
  我迅速站起身,将险些栽进雪里的狐狸扶稳住,问它:“什么门没了?”
  “城门!”秦三响急声呜咽,夹着尾巴,“我随你的标记往回找,一路都很顺畅。直至最后一处标,找到后我抬头一看——哪儿还有什么城门,标旁只剩城墙了!”
  “那城墙……墙上爬满了棘条,一处豁口都没留。”
  第3章 城
  这听上去太过荒诞。
  出于谨慎,秦三响缓过一口气后,我陪它沿标记返回来时路。
  行至中途天色已暗,城中风雪又复盛,渐渐难识五步开外,我吹了火折,借狐狸尾巴挡风。
  赤红的毛淆着赤红的焰,映得棘条上刀刻的标记一片血色,活似裂口伤痕。
  临到还剩最后一个标记时,狐狸停下脚步,有些为难地转头看我。
  “尾衔。”秦三响说,“我……”
  “你等着就行。”我说,“鬼打墙也好,弄虚作假也罢,既然心中恐惧,便不必勉强。大不了我死这一遭,你天亮后再来寻。”
  秦三响大受感动,狠狠舔了我一口。我没防备,险些被这后脑的力道掀得栽倒。
  “秦三响!”
  罪魁祸首却将尾巴晃个不停,推着我再走了好几步,催促道:“快去!”
  愈往回去,城中愈是白雪漉漉,风却不知何时停了,四下安静得可怕,我能清晰听见自己的脚步与呼吸声。
  秦三响先前留下的脚印大多已经被雪掩埋,我踩着那点微薄的痕迹,摸到了最后一条刀痕,继而高举焰火,照向高处——
  藤。
  无数暗色的藤、棘生的藤,爬满我目之所及处。棘藤的尖刺留不住积雪,雪滑落后徒留水痕,叫死掉的藤条宛如活物般,在月下泛起冷腻的光。
  倏忽风起,棘藤密密拍击石壁,刮擦声里寒光淋漓。叫人闻之牙酸、观之胆颤。
  正如秦三响所言,哪里还剩什么城门?如今连石墙都快被彻底掩埋掉,偏偏棘藤仍不安生,风声陡转雪粒扑面,竟有棘藤借机直直向我荡来!
  我当机立断,一把抛出了火折。火趁风势猛地高燃,焰色炙过,就见棘藤松垮垂落,颓然断作几截,焦黑蜷屈。
  然而火折所剩不多,强攻硬扛皆非上策。趁流风暂歇,我拔腿就跑,将那面乌沉沉的藤墙甩在身后。临到途经秦三响,我也没放缓脚步,只一巴掌拍在这狐狸脑门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