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是伪装么?
  思及此,我吹火点燃其中一根,那棘藤连带着旁边几根,很快就烧成了灰,不曾躲避半分。
  恶祟虽有灵智,却绝对无法如此沉着。可若不是恶祟,又为什么不敢靠近佛堂?
  一念方平一念又起,既然佛堂怪事诸多,叫人夜难再宿,便索性好好查看一番。
  见火仍在灼烧,我搓地扬起一捧雪,又挥刀斩断了棘藤,转身绕行佛堂后。
  佛堂不算大。婆罗喜奢,最是讲究排场,瞻州四百八十寺一座更比一座富丽堂皇。
  相较而下,这处佛堂便很是不像婆罗作风,若非供台之后奉的果真是持目佛,我倒觉得它更像是什么野神庙。
  折中火幽微,堪堪照得亮方寸之间。雪籽扑簌簌,更叫前路难辨。我行得缓慢、看得细致,某次落脚时,忽听脚下“咵嚓”轻响。
  是空的。
  我当即退后半步,俯身用间拂掉积雪,一穴深褐的窟窿露出来,火折贴近了细瞧,险些将整个洞都引燃了。
  洞内满是断掉的、枯萎的棘藤。
  棘藤相互纠缠,我看准缝隙处,先用弯刀深深刺入,没扎着土层,却磕着个什么硬物。看来土层下面有别的东西,只是借着藤条堆叠做掩护。
  我以刀相挑,没翘动。
  好重。
  棘藤不知堆了多少、又相互缠成了什么样。无奈,我只能跪趴下来,试着用手拔除。
  这棘藤不知究竟枯死多少年,又遭雪覆冰摧,冷硬如寒铁。我清理得艰难,额头掌心渐渐沁出细汗。
  汗珠逢冷则冻,不知不觉间,竟将我的掌心同棘藤严丝合缝地黏到一处,藤上小刺扎破了皮肉,血渗出来,很快也凝固在藤上。
  我蹙着眉,双手皆受困,便伏身以口去衔火折,想要烤化掌心黏合处。
  倏忽一阵咻响破空!
  脚下棘藤猛地软化,齐刷刷蜷曲着后缩,我直直下坠。但仅一瞬,棘藤又围了上来。
  那火折却从缝隙掉落,直直栽向更深处,片刻后唯一的光亮消失掉。借着微薄的月光,我目所能及处仅剩下藤条。
  不好!
  棘藤好似无穷无尽,我的弯刀落在地上,好不容易挣开一根,藤条又自手腕、膝弯、腰腹等处缠绕而来。
  这些方才还干枯冷硬的棘藤,这会儿却都变得软韧似活物,贴着我的衣袍缓慢爬行,又一圈圈收紧力道,最有力的一根棘藤缠在腰间,终于将我彻底固定住。
  我被迫仰面,看见了皎白的月。可是月远在天边,一根近在咫尺棘藤却截断了我眼中的月轮。
  它挨得这样紧,几乎贴上了我的鼻尖。进而它摩挲过眼梢、眉心和唇角,又顺着脖颈一路向下,攀过我的琵琶骨,最终停留在右前胸。
  我闷哼一声,感受到那细藤的尖端刺穿胸口,继而血珠渗出,却又有什么东西被缓缓注入。
  那并非异物,却也绝对不是水液,它似胶似流汞,很快挤入血肉中,距离我的心这样近。
  我心脏狂跳不止,这瞬间筋骨紧绷、牙关咯咯。痛虽不痛,甚至恢复了几分暖意,心底却生出一股莫大的忧悒。
  这种感受难以形容,似愿非愿、如失如得,无端叫人心惊,叫人为之悸恸。
  “不,不……”
  不知怎的,我心口这样酸楚,口中无意识推拒,腹中却愈发饱胀——这两日分明什么都没吃,原本的饥肠辘辘却逐渐被抚平了。
  棘藤分明刺伤了我,却又似乎哺食着我。
  它究竟想要做什么?
  棘藤翻涌在周遭,贴着我的皮肤一遍遍滑动,我的四肢动弹不得,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朦胧。那轮月晕散开来,化作一团莹润的轻烟,风一吹,就往人间四拂。
  临到小风吹乱了我的额发,我才从混沌中重获清明。
  我艰涩地眨眼,面前的一切从重新聚拢。无数棘藤依旧缠绕着我,力道分毫没松。
  但与方才不同的是,那根最细小的藤已经抽离。它竖伸至我眼前,竟在月下透出点鳞片般细碎的光泽。
  见我醒来,它先是晃了晃,继而又向我倾倒下来——我下意识闭目,它却没砸到我脸上,而是飞速扫过眼梢,又迅速离开了。
  我睁眼,看见它刺上新挂着半颗小小的、透明的水液。
  ……我竟然流泪了。
  棘藤迟疑片刻,再度凑过来,在我湿润的眼尾蹭了一下。
  又一下。
  第5章 祭
  我浑身都被绑缚,只能小幅度地偏头。
  岂料这么一动作,细藤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版,迅速没入眼角,其余藤条也随之收紧,刺扎穿了我的皮肉。血才刚溢出来,就被立刻吸收掉。
  有点痒。
  还有点涨。
  原本偏细的棘藤,在我血液滋润下迅速膨胀起来,那些高竖的尖刺也向后伏倒,紧紧贴合表面,月光之下,竟好似密密匝匝的鳞片一般。
  棘藤越缠越紧,几乎将我包成了一颗茧。很快,投下最后一缕月色的缝隙也被填满,我裹在密不透风的藤球里,被无数稍稍软化的、鳞片一般的小刺蹭着脸颊。
  意识濒临消散时,我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尾衔……”
  依旧同我自己发出的一模一样。可惜,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来源,甚至没有力气应答。
  我闭目,被无穷无尽的黑暗与热切吞没了。
  ……
  “神使!”
  我艰难睁开眼,凭本能转向声音来源处。
  叮铃铃。
  似乎是铃铎的清脆,驱散了无穷无尽的黑暗,周遭的一切变得清晰,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拨帘走入一位少年。
  我才发觉自己是在什么房间的软椅上,来不及细看,他就向我揖了一礼。
  “神使,”他急切道,“那些贱奴,怎的还未侍奉您更衣?祭乐大人已经在等,吉时快要来不及了!”
  这串话里没几个词能让我听懂。
  我还没来得及提问,那少年话就已经上手来帮忙,动作麻利地堆了好些东西到我身前。粗略一看,玉琮羽旄,金缕朱砂,尽是些值钱东西。
  这是濒死的幻象,还是又一场梦?
  我分不清,却晓得最好别轻举妄动,于是等那少年把东西拿全、又将一件制式古朴的素白单衫往我身上套时,我才开口,沉声问:“祭乐大人在何处等待?”
  谁知下一瞬,那少年陡然色变!
  他猛地跪倒在地,将头磕出了血,颤抖问:“神使、神使心生不悦,可是有灾殃即将降临?”
  ……?
  我不就问了一句话么。
  这少年却血色尽失、冷汗直流,瞧着恨不得一头撞死。我刚想起身将他扶起,那碎珠帘就再被人拨开了。
  “枝山,”进来的那人说,“你先下去。”
  名唤枝山的少年忙不迭应声,连滚带爬出了房间。我的脚刚要碰着木屐,却被来人止住了动作。
  “神使,”来人厉声说,“怎可如此擅性妄为?”
  我的动作顿在中途,冷眼望他:“擅性妄为在何处?”
  这样一仰头,我才发现进屋的是个中年男子,瞧着年过不惑,高冠蓄髯,一身玄色华服打扮。
  见我说话,他眉毛拧得更紧了。半刻之后,方才深深呼吸、努力压抑着舒展一点,又搬了椅子来,坐到我身边。
  “尾衔,”他尽量放缓语气,“你如今早已不是我的儿子,而是整个益原的神使。万万不可再任性玩闹,为举国上下招致灾殃。”
  我面无表情地继续问:“灾殃?”
  他低头替我系好那件素白衣袍,又换回了严肃的语调:“祭乐大人游历归来后,钦点你为神使,说你如今一颦一笑、一怒一嗔,皆为神谕。神俯瞰人间,平素无悲喜,亦当无惊怒,方才能使举国安康、百姓安居。”
  “你作为神使,便已经是神祇化身,再不能耍小孩脾气,你晓得不晓得?”
  他为我戴上羽旄,引我站起身,又带我共到内院一池清水前。
  池水平整无波,院中天光大盛。那池面便充当水镜,倒映出池外的两个人。
  池中一人面容昳丽,目似浅琉璃,满头雪发如云,发间垂一繁复银穗,风吹过时轻轻晃荡。
  正是我自己真正的脸。
  属于少年的、十五六岁的脸。
  这张脸太惹眼,行走江湖不方便,加之我死后可复生,因而鲜少以真面目示人。入泯灾客这一行当后,我总是戴着假面,辗转各地。
  久不照水镜,乍一看,我竟也觉得有些陌生了——仔细想想,许是这头陌生白发的缘故。
  思量间,那男人开了口。
  “尾衔,”他说,“你容颜至此,乃是益原当之无愧的神使,既如此,便更应谨遵祭乐教诲,通晓天地人间事。”
  他凑近我耳边,压低声音。
  “尾衔,家族兴衰,早已尽系你一人了。”
  我听到这里,已经全然懂得“父亲”更看重的是什么。因而也不难想象,在这所谓的益原国中,祭乐权力何其庞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