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的话掷地有声,却引来一片窃窃私语。
  “魏公渠?闻所未闻。”
  “怕不是什么乡野杂谈,也敢拿到朝堂上来说?”
  “图纸何在?史料何在?岂容盛大人,凭一句乡野传闻,便空耗国力?”
  永昭帝:“工部所议,乃历年成法。盛卿之言,可有实证?”
  盛向明被驳得面色涨红,乡间野谈,百姓口口相传,如何能拿出证据?
  他急得额角冒汗:“图纸早已失传,但、但此事在辽州人尽皆知,臣……”
  御座之上,永昭帝余光自始至终,笼着宋迎一人。
  他看见她,看着她秀眉微蹙,看见她望向盛向明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忍?
  下一瞬,宋迎动了。
  她先是跨出一步,接着,清越声音响彻整座金銮殿。
  “启禀陛下,盛卿所言不虚!”
  盛向明猛地抬起头。
  而永昭帝的眸色,顷刻间沉了下去。
  宋迎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盛向明身上。
  “辽州民谣有云:‘雪花大如手,岂能不拜魏高台’。(1)”
  “这‘高台’,指的便是魏公渠上最关键的一处泄洪石阀。它不在主河道,而在下游三十里外的‘回龙湾’。”
  “此乃辽州百姓代代相传。”
  盛向明震惊地望着上首,是了是了!就是这句俚语!
  长揖及地,他才猛然反应过来,难不成摄政王……竟也是辽州人士?
  疑问尚未落地,他已直起了背脊。
  盛向明复又望向上首,正好迎上宋迎弯起的双眼。
  她几不可见地颔首。
  这一幕,尽数落入龙椅上那双幽暗眼眸。
  他听不懂那句俚语,他不知道什么魏公渠,他更不明白回龙湾在何处。
  他只看到,在朝堂之上,他的摄政王,在他眼皮底下,用一个他闻所未闻的典故,与另一个男人。相视一笑。
  心脏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活生生撕裂,滚烫血液轰然炸开。
  杀了他。
  将那个碍眼的男人,碎尸万段。
  不,不行。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样会把宋迎推得更远。
  永昭帝笑了,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传朕旨意。”
  此言一出,宋迎同众臣一齐跪下。
  他目光依旧缠在宋迎的身上:
  “盛向明,忠君体国,心系民生,如此栋梁,朕心甚慰。”
  盛向明一愣,随即大喜,自己的谏言可是被采纳了?!
  “既是辽州栋梁,自当为家乡分忧。”
  “特擢其为巡查御史,总领北上河运诸事。”
  “——即刻启程,无诏,不得返京。”
  调回自己家乡可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不,何止是福气!这简直是天大的恩典!
  盛向明激动得叩了又拜,拜了又叩。
  “多谢陛下隆恩!臣,领旨谢恩!”
  宋迎缓缓抬头,看向龙椅上的人。
  明升,实贬。也就只有盛向明会发自内心的高兴了。
  如此冲动,毫不算计,这不是狗皇帝的风格啊。
  永昭帝撞上她眼中不解,唇角笑意加深。
  “退朝。”
  他拂袖而起,“摄政王,留下。”
  第37章
  厚重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方才还喧嚣鼎沸的金銮殿,顷刻间死寂下来。
  斜阳投下一道狭长光斑,不偏不倚地,落在两人之间。
  永昭帝坐在九龙宝座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宋迎。
  接着,他起身走下高阶。
  脚步落地很缓,身形却有刹那的踉跄,这点虚弱霎时酿满了眸底骇人戾气。
  永昭帝走到宋迎面前,停下。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宋迎,是朝堂上的宋迎。
  过去,他只能从隐卫的密报中窥得一鳞半爪。
  可亲眼所见,远比想象来得更让他心旌摇曳——
  声线低沉,透着不容违抗的威压,跟在他面前那副鹌鹑样截然不同。
  颇有他的风范。
  这种感觉——
  就像是悉心浇灌了一朵花,看着她破土抽芽,果真,她不负所望,开出了惊艳世人的花骨朵,还生出了锋利漂亮的尖刺。
  只是这刺,连主人都敢扎。
  “摄政王今日在朝上,真是让朕……”永昭帝微眯双眼,深吸了一口气,才吐出下半句。
  “……大开眼界。”
  宋迎不动声色地向后微撤半步,避开了他的笼罩。
  垂首敛眉道:“为陛下分忧,为朝廷举贤,是臣的本分。”
  “盛向明确有才干,臣不敢因私废公。”
  来了来了又来了。
  举荐是拉帮结派,辩驳是意图专权。
  正话反话他都能说,怎么说他都有理,
  谁让他是皇帝。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宋迎心中腹诽万千。
  “本分?”
  永昭帝低声重复着,又猛地逼近一步。
  他进一步,
  宋迎便退一步。
  “那你方才与他眉目相交相视而笑!心中所想……也是‘本分’二字?”
  永昭帝步步逼近,几乎是咬牙切齿。
  步履交错,直至腰抵凭栏,宋迎双手下意识地撑在栏上,稳住身形。
  她什么时候和人家相视一笑了?
  宋迎愣了愣,不过是念在同乡之谊,才在朝上出言襄助。仅此而已。
  这都能被恶意曲解?
  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跟你每天去隔壁部门赔笑脸,只为工作效率更高一点,老板却觉得你不务正业,打算扣你工资有什么区别?
  宋迎的错愕茫然,全然被永昭帝当成了戳穿心事之后,欲盖弥彰的惊慌羞恼。
  “无话可说了?”他五指猛然收紧,纱布上,血色迅速洇开,衬得眼底愈发狰狞。
  他欺身而下,靴尖抵住她的,长臂一揽,便将她整个人都拽进了怀里。
  宋迎猝不及防,腰线被他勒得生疼,被迫向后仰去。
  “昨夜为他伤心落泪,今日为他在朝堂与朕针锋相对,方才还与他眉目传情……现在,你跟朕讲‘本分’?”
  “宋迎!”
  压抑了一整夜嫉妒愤怒,夹杂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委屈,在此刻喷涌而出。
  宋迎被他勒得倒抽一口凉气,腰几乎要断了。
  ——事实证明,人在极度愤怒的时候,记忆会欺骗你。
  她昨夜,什么时候,为他伤、心、落、泪?
  她今天,什么时候,跟他唱、反、调、了?
  狗皇帝……
  傻缺吧这是。
  宋迎眸光闪了闪,她醍醐灌顶。
  不是因为她功高盖主。
  不是因为他疑心病重。
  而是因为——
  这个狗皇帝,以为她和盛向明有什么?!
  她辛辛苦苦熬夜批阅奏折,费尽心力稳固朝堂。
  结果他醒来,不问国事,不思民生,脑子里想的居然是这种……这种事?!
  哈?
  狗皇帝,脑子里装的是陈年老醋吧!
  宋迎忽然就不气了。
  甚至还有点想笑。
  诶嘿——
  那这事儿,可就有得玩了。
  宋迎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长睫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那双眼眸,瞬间染上一层恍然大悟。
  她的手,试探着攀上永昭帝胸膛。
  掌心下,是他失控乱跳的心脏。
  安抚似的触碰,怒气真就平息了些许。
  但箍着腰的力道依旧没松,只是随着
  宋迎攀上的掌心,指腹不住地摩挲着腰间的云纹刺绣。
  宋迎借力直起身,寻了舒服姿势后,便毫不留恋地撤回了手。
  永昭帝眸底刚燃起的一点微光,瞬时黯了下去。
  “原来陛下是介怀此事。”
  宋迎早就知道狗皇帝会派人监视她,那昨日她去暖阁的事,他肯定也知道。
  只是那暖阁高悬,风雪交加,除非他派去的暗卫是长了顺风耳的千里眼,否则是不可能知道她与盛向明究竟谈了什么的。
  “是臣疏忽了。”宋迎诚恳道,“与朝臣私下议事,本该先向陛下报备,是臣逾矩。”
  永昭帝的脸色又黑沉了三分。
  议事?逾矩?
  她当他是三岁稚子,听不懂她话里的避重就轻吗!
  他捏紧她的腰,顺势将她整个人按向自己。
  腰际相抵,心跳相闻。
  永昭帝倾身向前,咬牙道:“你——”
  “不过,”宋迎却抢在他发作前,截断了他的话。
  她微微偏头,仿佛真的在回忆。
  “说起来,盛大人的确是位妙人。”
  永昭帝周身气压瞬间降至冰点。
  宋迎像是毫无所觉,继续往火上浇着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