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还是默默行了一礼,退出了高阁。
脚步声远去,只剩下宋迎一人。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随风飘入的雪花。
雪花迅速消弭,像一滴滚烫的泪。
京州的雪,比辽州的冷。
是她不孝。
指尖寒气浸透骨缝,宋迎收回手。
她终于转身,一步步走下高阁。
回到偏殿时,永昭帝依旧睡得沉。
宋迎的目光扫过,床榻被那个人占得满满当当,只在床沿留出窄窄一条。
这晚上怎么睡啊,宋迎叹了口气。
床上的人睫毛微颤。
算了忙起来,或许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宋迎这么想着,走到案前,翻开了奏折。
灯火如
豆,投下一道清瘦孤直的身影。
她解下玉冠,搁在案角。
青丝如瀑,顺着单薄肩胛滑落,褪下外袍,留出里头一身素净。
做事还是清简些好。
思索、决断、批阅。
她仿佛不知疲倦,亦不知晨昏。
直到,她翻开了一本关于辽州的奏折。
是地方官的例行公事,文辞平庸。
——“辽州初雪已至,民心甚安……”
执笔的手微微一颤,笔尖顿住。
一滴朱砂坠落,在宣纸上缓缓洇开。
思绪拉回辽州。
辽州的风,带着水汽,
不似京州这般,风冽如刀,刮得她脸疼;
辽州的雪,绒绒雪花,
不似京州这般,灼人皮肉,冻得她手疼。
阿娘还会去小厨房做她爱的条子肉,浓油赤酱,不似京州,那么寡淡。
她又想起了兄长。
兄长和她一样,都爱穿水绿色的衣裳,会笑着揉乱她的头发,说她是个野丫头。
是了,
辽州的雪,是暖的。
再抬眼,窗外天色泛起沉沉鸦青。
腹中空空,她却破天荒地不觉饥饿。
她本想强撑着精神去汤池沐浴,可目光一转,却瞥见帐幔微动,里面躺着一个人。
那点残存的力气顿时散得干干净净,气不打一处来。
不洗了,熏死他才好。
吹熄了灯,宋迎摸黑上了床,只在床沿最外侧躺下,缩成了一小团。
她背对着他,将脸深深埋进枕席间。
死寂黑暗似乎重新唤醒了记忆。
身体先于意识开始战栗。
为了不让哽咽溢出,她将手背送到嘴边,痛意让混沌清醒了一瞬,旋即被更汹涌的悲恸吞噬。
终于,一滴眼泪挣脱了眼眶,砸进枕头里。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再也止不住。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很轻。
泪水却决了堤般,汹涌滑落,迅速浸湿了一大片枕巾。
而她不知道,身旁的那双眼眸,缓缓睁开。
凝视着她。
她在发抖?
她在哭。
为了……今日暖阁见的男人?
嫉妒好像变成大手,一把握住了他的心脏。
第36章
宋迎一睁眼,就看见永昭帝正瞪着她。
昨天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分明是背对着的啊,怎么……
他没说话,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
宋迎心头一凛,下意识坐起身,却被身上的异样感惊得僵住。
——她的腿,横在了永昭帝的腰间。
“陛下醒了?”她飞快收回腿,拢了拢散乱的衣襟,强作镇定,“可要臣传太医,来请个平安脉?”
“不必。”
永昭帝盯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倒是你,昨夜……似乎没歇息好?”
宋迎心猛地一沉,抬手抚上眼睫,肿得这么明显的吗?
见她沉默,永昭帝眉心渐拢,冷笑道:“可是梦到了什么伤心事?”
他忽然倾身向前,咬牙切齿地唤了她的名字。
“宋、迎。”
“臣……臣是想起家了,”宋迎垂下眼,避开迫人视线,“京州大雪连绵,不免想起家乡辽州,一世情动……”
“是么。”
听出永昭帝语气狐疑,宋迎忍不住腹诽,她又没说错!的确是想家了啊!
京州大雪都下了几天了,昨日不情动,前日不情动,怎么偏偏跟朝臣去了趟暖阁就情动了?
郁气翻涌,烧得他胸口疼。
永昭帝撑身欲起,似乎想下床。
动作间牵动了伤口,带出一声闷哼。
“陛下!”
宋迎赶忙伸手去扶。
手刚碰到胳臂,就被永昭帝反手一把攥住。
永昭帝沉沉地盯着她:“朕,今日可上朝。”
“啊?”宋迎一愣。
之前装病的时候不上朝,单偏偏今日就要上朝了?
“陛下龙体尚未痊愈,”宋迎劝道,“昨日太医言,还请再修养两日。”
昨日昨日,还是昨日!
她果然想支开他!
永昭帝眼神骤然转冷,猛地拂开她的手。
宋迎:……?
宋迎被推得身子向后微倾。
他醒过来还甩上脸子了?!
她给他擦屁股都快给他擦到屁股缝了!
丫的,难怪说“伴君如伴虎”、“帝王心术,向来如此”了!
今日,她算是领教得明明白白!
“怎么?”永昭帝讥诮问道,“朕若上朝,是怕耽误了你的……”
目光触及她瞬间下拉的眉眼,永昭帝心口蓦地一刺,刻薄话还是咽了回去,生硬地转了个弯,“……大事?”
宋迎利落地翻身下床,退后三步,双手相握道:“臣不敢。臣所作所为,皆为陛下分忧。既然陛下执意上朝,那臣即刻去为陛下准备朝服。”
你以为我喜欢天天加班啊,果然当皇帝的疑心病重。
不就是怕她功高盖主吗?
男人都一个样,想得永远都是自己。
自私自利的爱,可真是让人畏惧又……心寒。
宋迎越想越委屈,干脆甩袖转身,没入屏风后。
宋迎情绪外露得太过明显。
屏风上水墨山河的影子微微晃动,隔不断视线,也隔不断她身上凛然怒意。
她居然还敢生气?她背着他邀人赏雪的时候怎么不对那个男人生气?
“咳咳咳……!”
怒火攻心,这一夜的煎熬,真就让他气血逆行,心口绞痛起来。
他又瞥了眼屏风,这么大的动静,她不可能没听见。除非她聋了!
然而,屏风后的人,毫无动静。
永昭帝叹了口气,默默闭上了双眼。
屏风后,窸窣的穿衣声很快停了。
宋迎再出来时,已是朝服齐整,玉冠高束,手里捧着明黄朝服,赌气似的摔在桌上。
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殿门。
“站住。”
宋迎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朕说了,今日上朝。”他几乎是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替、朕、更、衣。”
宋迎闭了闭眼,按捺住情绪。
她转过身,脸上挂着恭敬:“遵命,陛下。”
永昭帝一寸寸描摹着宋迎的动作。
可她却始终垂着眸,没有与他对视一次。
她为他披上外袍,神情专注,像是侍弄器物。
毫无感情可言。
她指腹温热,偶尔擦过颈侧、胸膛、腰间,却能激起一圈圈战栗。
永昭帝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了又滚。
终于,她为他束好玉带,指尖在他腰侧停留了不足半息,便如避蛇蝎般迅速后退,拉开距离。
而后,躬身,垂首。
“陛下,请。”
……
……
朔雪未歇,宫门大开。
百官入内,脚步却齐齐一凛。
头戴十二冕旒的君王,竟然早早端坐其上。
冕旒珠帘垂下,他面色苍白,唇色也淡,却无人敢将他与“病弱”二字联系起来。
那双凤眼半阖,目光如刃,寒光自俯首众臣头顶刮过。
天威,重临。
宋迎立于九龙金座之下。
待百官入定后,内侍高声道:“有事启奏——”
话音刚落,工部尚书便出列上奏,辽州雪灾一事。
“启禀陛下,辽州雪灾,积雪数尺。臣等连夜商议,拟开春后加固辽河主堤,征发民夫三千,以防春汛成灾。请……陛下圣裁。”
那一声“殿下”险些脱口而出,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这方案中规中
矩,挑不出大错。
是稳妥的选择。
众臣以为此事将就定下——
“不可!”
有人急声反对道。
盛向明自列中走出,高声继续说道:
“启禀陛下,启禀殿下!辽河水文与别处不同,其下游支流繁杂,百年前有先贤魏公,曾依地势修筑暗渠分流,名为‘魏公渠’!若只固主堤,不通暗渠,一旦春汛来临,主堤承压,河水倒灌,届时决堤之祸,必将十倍于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