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为人耿直,谈吐亦十分风趣,更难得的是,他知晓许多辽州旧事,连臣都未曾听过。”
她说到这里,忽而一顿,缓缓抬眸,对上那双充血凤眼,勾唇笑道:“臣与他,当真是……相见恨晚。”
相、见、恨、晚?
这四个字,瞬间被吞进急剧收缩的瞳孔里。
力道倏然一松,是震惊下的失神。
下一瞬,却是报复性的收紧,指骨嵌入腰身,碾在那处。
这家伙……好像不是在装。
是真的要气疯了。
宋迎疼得直皱眉。
罢了,虎须捋得差不多了,再捋下去,怕是真的要被咬死了。
鼻尖轻轻蹭着胸膛。
她抬起手,没去对抗那份禁锢,而是沿着他的指节,一点点覆上他手背。
永昭帝呼吸一窒。
那只手温润柔软,不带半分寒意,亦无半分滚烫,可是——
贴上来的时候,却惹得他浑身战栗。
宋迎这才仰起脸,乌黑眸子摄人心魄。
而后,她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颤抖的喉结上。
委屈道:“陛下,您弄疼我了。”
第38章
锢在她腰身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随即,又在暴怒的顶点倏然凝滞。
宋迎能感觉到,他手臂上贲张的肌肉正微微发着抖,进退维谷,悬停在危险边缘。
最终,那股失控力道,还是一点点卸了力,抽离开来。
宋迎,在他心神剧震的刹那,抓住了空隙。
目光划过腰间,她直起了身子。
——朝服料子硬挺,那处却被他捏出一团褶皱。
她抬手,将那褶皱抚平。
宋迎抬眼看向他。
那双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底狰狞淡去。
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
接着,宋迎撩起衣摆,缓缓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
声音平波无惊,“臣方才所言,并非有意顶撞,只是……”
停顿片刻,她深吸一口气,复又说道:
“如今,陛下龙体康泰,臣这个‘摄政王’。已然名不副实。”
抬起头,宋迎果然看到了永昭帝措手不及的讶异。
她恍然未见,神色坦然:“在其位,谋其政。若无其位,臣便不会干涉朝局,更不会……引起陛下如此误会。”
“为免朝野非议,也为安陛下之心,”
宋迎俯下身,额头抵地,“臣恳请陛下,收回摄政之权。”
叽叽歪歪的,我不干了还不行吗!
沉默。
死寂。
斜阳寸寸挪移,拖曳在地的光影落到宋迎脊背,烫得她睫毛一颤。
她俯首于地,等着永昭帝的反应。
狗皇帝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了。
——多疑暴戾,近乎偏执。
他绝对不会放她走的。
她只能去赌。
以退为进,是她眼下唯一的筹码。
随着她的下跪,永昭帝垂下眼眸,薄唇抿得冷硬线条。
目光剐着纤细背脊。
满心空落。
那团烈火仿佛瞬间燃尽,心上一地灰烬。
良久,永昭帝溢出一声冷嗤。
“宋迎,你当真是为了……安朕之心吗?”
“臣不敢欺君。”宋迎维持着俯首姿势,恭谨回道。
永昭帝眸光渐渐沉了下去。
收回摄政之权?
舌尖舔过齿间,永昭帝一遍遍咀嚼着这句话。
她以为他在意的是这点权力?
她以为他是怕她功高盖主?
轻飘飘一句卸职,就想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胸口有什么东西攥成一团,倏而放大,又倏而缩小,反复折磨。
这是她欲擒故纵的手段?
还是说——
是为了向他表明,她和盛向明之间清清白白,从此划清界限?
不对……
她刚才还说了,相见恨晚……
呼吸声又变得粗重起来。
她说过她想要回家,那他方才的旨意,岂不是正合她意!
交出权柄,再无牵挂,她要逃到那个男人身边去吗?!
脸部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面容扭曲得有些可怖。
她是他亲手扶上高位的棋子,
是他亲手浇灌的花,
棋子,没有资格自己离开棋盘。
花,更没有权利选择为谁而开。
她的一切,都该由他来赏赐!
暴戾的念头驱使着他,指骨颤抖着,缓缓张开——
就要扣上她削瘦的肩胛!
突然,永昭帝顿住了。
她算准了!
她一定是算准了!
这又是她设下的局!
一定是的!
她就是算准了……算准了他的舍不得!
指骨又慢慢收紧,握成了拳。
手背青筋暴起,蜿蜒向上。
最终,五指却一松,无力垂回身侧。
下一刻,永昭帝竟低低地笑了起来。
初时是压在喉间的闷笑,随即,笑声越来越大,在空旷里回荡,显得森然癫狂。
“收回摄政之权?”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好啊!朕允了!”
骇人笑声中,宋迎伏在地上,心脏被攥得生疼,疼得直冒冷汗。
得到答复,她闭上了双眼,“……臣,叩谢陛下。”
行礼,躬身后退。
她转身出了金銮殿,每一步都走得沉稳如常。
永昭帝定定看着那道决绝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视野里。
眼中瞳孔剧烈地一缩,缩成一道竖线。
金芒一闪,挣扎瞬息后,又被汹涌而上的幽暗吞没。
金光乍现,黑暗绞杀;
又是幽暗翻涌,又被金光刺穿。
如此反复,如此往复。
快到最后,双色已分不清彼此,在眼底搅弄一片。
腥热猛地逆行上涌,永昭帝猛地侧头,吐出一口鲜血。
他扶着身侧栏杆,剧烈地喘息着,几乎要支撑不住摇晃身形。
眼底金芒缓缓褪去,又沉为一片黑暗。
*
宋迎出了金銮殿早就在心里骂开了。
去他丫的摄政王!爱谁当谁当去!
她不稀罕!
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日日加班熬夜批奏折,头发都要秃了!
穿着这身破衣服不好看也就算了!
又沉又重,头顶上那几斤重的破珠冠就压得人颈椎病都要犯了!
还不如干基层呢!
当基层多好!工资照拿,责任老板扛!
就该摆自己的烂!摸自己的鱼!
当个勤勤恳恳的打工人,都他丫的没好下场!
宋迎一路骂骂咧咧冲回偏殿,一头扎进被子里。
凭什么啊。
吃力不讨好,脏活累活全是她干的,最后还要被怀疑,被羞辱,受这天大的委屈。
鼻头一酸,眼眶骤热。
脸被埋进被子里,一开始,只是小声的抽噎。
最后,宋迎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哭到后面,又变回了无声的抽噎。
发泄完,宋迎从被
子里抬起脸来。
哭得整个人乱七八糟的。
她从床上爬起来,抹了抹泪痕。
扯弄着把这身晦气的亲王朝服脱了下来。
然后,从箱底翻出了那件粉绿。
还是当个小宫女好。
天塌下来,总有润德公公替她顶着。
她吸吸鼻子,用冷水净了把脸。
宋迎打算去看看润德公公。
听太医说,他身子好得差不多了。正好,她这个摄政王也不用当了,她继续跟在润德公公后面混日子。
推开门,冬日灼烈,天高云淡。
檐下晶莹冰棱悄然消融,凝成水珠,一颗接着一颗地砸在地上,碎成一滩水渍。
“润德公公!”
宋迎几步奔过去,“太医说您身子大好,那什么时候回来当值啊?”
“难得不下雪,要不要出去走走?”
润德公公还靠在引枕上,见着宋迎,灰败眼中才漾开些许笑意。
“今儿怎么不去万春殿伺候了?”
一句话,又勾起了委屈。
宋迎撇撇嘴,眼圈倏地红了:“……不去了。”
“陛下龙体康健,用不着我这块挡箭牌了。”
鼻音闷闷的,“马前卒用完了,当然要从棋盘上下来。”
她说着,习惯性地去拉润德公公的手,想撒个娇。
“往后呀,我还是跟着公公的四等宫女,还得靠公公您照拂呢。”
指尖被冰冷刺得一缩,宋迎心头一沉,正想细问,却对上润德公公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他问道:“陛下,可有下旨?”
“啊?他、他亲口答应的!”宋迎表情瞬间凝固,“君无戏言!口谕……口谕难道不算圣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