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只被血浸透的手,搭上墙壁,身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墙上留下狰狞血印,他朝着宋迎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一步。
  五感六识瞬间反扑,他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可他的视线,还落在掌心上。
  那双手稳稳地悬在半空,等着他。
  单手撑膝,重新支起身体。
  又一步。
  脚下踩碎了玉器碎片。
  再一步。
  衣摆蹭过奏疏墨痕。
  每一步,都在离安宁更近一步。
  每一步,都在离宋迎更近一步。
  终于,他踉跄着,走到了她的面前。
  指尖离她的掌心,只差分毫。
  他却不敢再向前。
  他怕自己满身的血污,会弄脏莹白。
  就在他迟疑的瞬间,那双手毫不犹豫地,覆了上来,握住了他颤抖的指尖。
  温热干燥的触感,透过他满手黏腻的血污,一路烫进了心底。
  顺着腕脉,烧遍全身。
  凶兽偃旗息鼓,温顺地蛰伏了下去。
  身体骤然一松。
  他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猛地向前倾倒。
  宋迎早有预料,不退反进,微屈膝盖,用肩膀稳稳撑住他砸下来的重量。
  她任由他的头靠在自己的颈窝,低头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后——
  宋迎嫌弃地撇了撇嘴。
  低声抱怨道,“脏死了。”
  第34章
  宋迎只能撑一时,自然搬不动人高马大的狗皇帝。
  “来人。”她高声喊道,“将陛下移驾偏殿。”
  内侍手忙脚乱地将不省人事的永昭帝抬走。
  宋迎环视了圈,这万春殿是没法住了,重新装修吧。
  她继续吩咐道:“这里的东西,不必修了,全都换新的。”
  待她安排好一切,回到偏殿,太医院的张院正已经到了。
  永昭帝被宫人伺/候着,换了身干净寝衣。
  偏殿的床到底没有正
  殿的大,被他一个人占个满当,都快躺不下了。
  那晚上她还要怎么睡啊。
  宋迎蹙着眉,扫了眼永昭帝,便坐在一旁。
  她姿态端凝,呷一口新茶,驱了驱寒气。
  半晌,张院正撤手,回话道:
  “回禀殿下,陛下方才急火攻心,致使气血逆行,神思混乱。待陛下醒来,好生休养,便无大碍了。”
  “有劳张太医了。”宋迎抬眼笑道,“去外头领赏吧。”
  张院正暗松了口气,连忙叩首谢恩:“多谢殿下赏赐,此乃臣分内之事。”
  他提着药箱,躬身退出殿外。
  张院正一只脚刚迈过门槛,身后,便传来一声轻笑。
  下一瞬,他只觉后背贯入一股疼痛,接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脸直接栽进庭院里的积雪中。
  头冠摔得歪斜,雪沫呛进口鼻,张院正顾不得去擦脸上狼狈,连忙回过身,重新跪好。
  “殿下!臣、臣不知犯了何罪?”
  宋迎缓步,踱至他面前,长身玉立。
  她垂眸睨着,方才和煦笑意荡然无存,眉眼浸在阴影里,凉薄又寡恩。
  “张太医怕是忘了,”宋迎轻嗤,“本王乃当今摄政王,大权在握,一人之下而已。”
  “胆敢对本王阳奉阴违,你猜,你的项上人头,能不能安稳待到陛下醒来?”
  张院正浑身抖如筛糠,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吓得。
  “臣、臣不敢!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他不住地磕头,额头撞在雪地里,洇出一片殷红。
  宋迎撇过视线,说实话,她也拿不准。
  可那狗皇帝……说是体虚得卧床静养,偏偏抓着她的力气大得惊人。
  就没见过哪个快死的人,亲起嘴来还那么凶的。
  她泄了口气,既然威逼无用……
  宋迎话锋一转:“本王听说,张院正的掌上明珠,许了傅家二公子?”
  张院正身子猛地一僵,不明白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宋迎眉梢微挑,复又继续:“傅二郎眠花宿柳的名声,整个京州谁人不知?”
  张院正哆嗦着,他当然知道傅二的德行!
  都怪他!都怪他这张管不住的嘴!
  平日里总忍不住在同僚面前夸耀女儿的乖巧贴心,否贼也不会被人盯上!
  吏部侍郎,官居三品,又岂是他能得罪的起的!
  张院正重重叹了口气,闭上眼。
  宋迎俯下身,指尖拂去他肩头积雪,“张大人,那是你唯一的女儿。你真舍得?”
  张院正肩头剧颤,新雪簌簌而落。
  他怎么舍得,那是他唯一的女儿啊!
  “本王向来心善,”宋迎勾唇起身,“这样吧,明日,本王便亲自为你女另择良婿,至于傅家那门亲事,一道懿旨作废便是。”
  她好整以暇地睨着,“你,意下如何?”
  张院正猛地抬起双眸,老泪夺眶而出,一个头重重磕下。
  额头埋入冰雪,崩溃声从雪地里传来:“殿下……殿下饶命!”
  “陛下……陛下他安然无恙!他、他根本没有中毒!”
  寒风呼啸破碎,吹得宋迎有点冷,脑子也有点乱。
  据张院正所言,永昭帝根本没有中毒。
  这怎么可能呢,黎婧容为了复国大业,怎么可能不下毒?
  难道她所依仗的“剧情”,从根本上就是个谎言?
  还是……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宋迎百思不得其解,她无暇顾及张院正,转身进了屋。
  永昭帝睡得很沉。
  方才太医为他处理好了伤口,那只手被裹得像粽子,搁在被褥上。
  薄唇微抿,长睫投出两弯小小阴影,遮住了那双金瞳,竟透出几分少年气。
  ……装得还挺像。
  宋迎在心底冷嗤,眯着眼睛,目光如刀,恨不得在他脸上多划几道口子。
  可一落上去,心头那点薄怒,竟被卸得干干净净。
  ——“他喜欢她。”
  这个事情又扎了宋迎一下。
  扎得眼睛有点热,她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他。
  宋迎转身,不知为何踱步至殿中一人高穿衣镜前。
  镜中清晰映出她的模样。
  头戴束发玉冠,冠上东珠温润生光。
  一袭绀黄四爪蟒袍,云纹自领口张扬至袖口。
  穿上,便不怒自威。
  穿上,便冷冽如霜。
  宋迎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蹙起了眉。
  这身衣裳,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
  朝服的料子又硬又沉,尤其是这高领,总硌得她下巴不舒服。
  绀黄色也显得老气横秋,她明明最喜欢绯色和水绿了!
  袍子上的四爪金蟒更是张牙舞爪,狰狞得很。
  她还是喜欢那些漂亮柔软的罗裙,更喜欢用朱钗松松挽起长发。
  玉冠好沉,压得她头皮都疼。
  可她,是摄政王。
  他们之间,本该是君臣。
  可现在,那条界限,似乎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宋迎,你扪心自问,你对狗皇帝,到底是什么感觉?
  喜欢?
  宋迎在心底咀嚼着这个词,随即又觉得好笑。
  谈不上吧。
  她只是觉得,这头桀骜不驯的凶兽,如今愿意收起獠牙,摇着尾巴,露出柔软肚皮的时候——
  心底突然生出一丝奇特的满足感。
  这种感觉很熟悉。
  上一辈子,她不是没被高大强壮的哨兵追求过。
  怎么说呢。
  总感觉怪怪的。
  在哨向设定的世界里,向导的稀缺性本该成为主导者,但大多时候,向导却属于下置位,沦为附庸。
  ——只因哨兵数量过于庞大,庞大到大多是他们掌握着话语权。
  即使是她这个F级,因为数量稀少的原因,也从不缺追求者。
  那些哨兵,把“我愿意为你献上生命”挂在嘴边,仿佛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但是,宋迎想找个人陪着去图书馆的时候——
  他们只会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她,然后打开光脑说:“为什么要去那看书?整个联邦书库的数据,我不到一秒就能下载完毕。”
  “难道你的光脑没有升级吗?我可以帮你。”
  感觉他们是在嫌弃她老土。
  不,他们就是在嫌弃她老土。
  那永昭帝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他或许是主宰一切的帝王。
  可他收起獠牙,难道不也是因为,他意识到了她的“利用价值”吗?
  宋迎甚至懒得去想以后。
  以永昭帝的性格,他若想要,只会直接夺取,从不会问猎物的意愿。
  他的喜欢,一旦宣之于口,便不是商榷,而是圣旨。
  就像从前,他做过的无数次决策一样——
  她的意见,永远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