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吏部……新科进士任免……”
  朱笔划过一行行名字,笔势却在奏折末尾,骤然一顿。
  ——宋晋同。
  是兄长!
  刹那间,鼻腔一酸,眼前瞬间腾起一片水雾。
  宋迎眨了眨眼,勉强将酸涩压下,看清了后面六个字:
  自请辞官还乡。
  兄长高中进士后,竟然……辞官还乡了?!
  算了算日子,正好是自己入宫前后。
  攥着笔杆的手在抖,所以,兄长十年寒窗,一朝金榜题名,却为了她……放弃了前程?
  手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思乡情切又被勾起,裹杂着愧意,瞬间冲垮了心防。
  她做了数次深呼吸,才咽下哽咽。
  喉头哽得生疼。
  不能急,宋迎,你不能急。
  她逼着自己,将思绪重新落回朝政上。
  宋迎抬手抹去眼角湿痕,面无表情地翻开了下一本奏折。
  再落笔时,腕下字迹依旧清隽锋利。
  她将批阅好的奏折分门别类,码放整齐,才扬声唤来宫人转呈。
  日升,月落。
  长灯一夜未熄。
  一日。
  两日。
  三日。
  ……
  ……
  永昭帝真成了甩手掌柜。
  一摞摞被她批阅完的奏折,送去万春殿;
  又有一摞摞被他阅过之后的奏折,送至偏殿。
  本本奏折上,只有龙飞凤舞的的朱批——
  准。
  日复一日,两人之间,仿佛只剩下了纸张往来。
  宋迎却并不觉得狗皇帝讨厌她。
  恰恰相反,她越来越笃定,狗皇帝喜欢她。
  若非如此,何必让润德公公拐弯抹角地,告知她那些陈年旧事?
  若非如此,又何必这样避而不见,他到底在怕着什么?
  狗皇帝一定是喜欢她。
  喜欢她,所以才不见她。
  想通了这一点,宋迎不急了。
  她倒要看看,狗皇帝接下来要唱哪出。
  只是偶尔想起,离了她,他怕是又要夜夜受折磨了吧。
  ……活该。
  宋迎把方才情绪收了收。
  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她不做。
  他想做孤君,她便安安分分做能臣。
  他要公事公办,她就比他更铁面无私。
  这是情感博弈。
  谁主
  动,谁低头,谁认输。
  她不能输,
  她要赢。
  宋迎搁下笔,起身走到窗边,活动一下筋骨。
  窗外,又飘起了细雪,檐角覆了层新霜。
  万春殿主殿与东偏殿,不过数步之遥。
  永昭帝立在内殿后侧的窗格内,便可穿越风雪,望见东偏殿的长案。
  他已经这样,看了她许多天。
  不必刻意去听,她翻动奏纸的声音;
  不必用力嗅闻,她身上墨香混杂着的清甜;
  甚至那盏亮至中宵的烛火,只一眼,便可灼痛他的眼睛。
  过去能让他瞬间平息的感知,如今却成了无时无刻的煎熬。
  既贪恋又窒息。
  他摊开御案上的奏折,是她清秀峭然的字迹。
  从批注的口吻到处置的决断,无一不带着他亲手教导出的影子。
  不愧是他的人,聪慧能干。
  可疏离的时间越长,这点骄傲却成了体内凶兽的养料,变得越发躁动。
  从细微的耳鸣,到指尖控制不住地痉挛。
  渐渐地,眼前事物又开始重影剥离。
  他强行压制着,脸色却一日比一日苍白阴郁。
  一名小太监捧着卷宗,战战兢兢地立在殿外:
  “陛、陛下……殿下说今日公务棘手,还请您……亲自定夺。”
  宋迎。
  永昭帝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五感在刹那间彻底失控。
  眼前烛火骤然炸开,千万根金针刺入他眼底;
  窗外梅香陡然浓郁百倍,他几欲作呕;
  殿外巡夜禁军步履沉重,无数重锤,砸在他头颅上!
  “呃啊——”
  他喉间溢出一声痛苦闷哼。
  殿外,小太监张开双臂,拦住了想要闯进去的宋迎。
  “殿下!陛下吩咐过,任何人不得……”
  吩咐你个球!
  宋迎懒得废话,一把推开他,径直闯了进去。
  第33章
  万春殿内的景象,不禁让宋迎心脏骤缩。
  哪里还有半分天子寝殿的庄重,俨然是个废墟场。
  御案中间被砸塌下去,木刺外翻得狰狞。
  桌上笔洗碎成残片,墨锭断成数截,与茶水混作一处,从案上淋漓而下,一直泼洒到盘龙金柱上,弄污了雕龙图腾。
  文书更是被撕碎揉烂,铺满了地。
  目光掠过地上,宋迎盯着一团烂纸瞧了好久,还好不是她熬夜批注的那些。
  整个大殿,没有一寸完好的地方。
  说实话,宋迎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狗皇帝宁可自虐到这个地步,也不愿意见她吗?
  狗皇帝是不是已经意识到……
  他自己喜欢她了啊?
  所以不愿意见她,
  那就是不愿意承认咯。
  宋迎不想弄脏衣服,提着衣摆,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脏污。
  视线又要时不时上抬,梭巡着永昭帝。
  他不在,这片狼藉之中。
  那他人呢?
  下一秒,宋迎在墙角阴影里发现了他。
  一头墨发早已不成形,地龙明明烧得旺,额角却满是汗珠,不知是冷是热,只觉苍白侧脸浸得狼狈。
  身上那件寝衣被蛮力扯开,开了线,大敞着,随着压抑的喘息,胸膛微微起伏着。
  视线停了数息,而后,缓缓下移——
  他正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背。
  牙关绷紧,肌肉在微微抽搐,鲜血自齿缝间汩汩渗出,染红了手背上深可见骨的牙印。
  触目惊心。
  她又抬眼。
  那双眸子已是一片混沌血海,血丝如蛛网,从眼角一直蔓延至瞳孔深处,仿佛要将漆黑瞳仁彻底搅碎。
  四目相对的刹那。
  混沌眼眸倏然涣散,掀起波澜。
  茫然一瞬。
  随即,猩红猛地倒缩,翻涌而来的竟不是失控躁郁,而是……恐惧。
  “谁让你进来的?!”他嘶吼出声,“出去!”
  他抄起手边物件,看也不看,便朝着她的方向狠狠掷了过去!
  宋迎根本没眨眼。
  镇纸砸在理她三米远的墙壁上。
  闷响过后,墙灰簌簌而落,留下一个深坑。
  他想吓退她,用足了力道。
  却避开了她,分毫未差,连灰都没飘过来。
  宋迎被惊了一跳。
  突然,这腔火气被撞得烟消云散。
  哪里是什么豺狼虎豹,明明是只淋了雨的……坏狗狗?
  心头蓦地一软,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
  “过来,”
  宋迎声音放轻,穿过狼藉混乱,系在了永昭帝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好不好?”
  理智在抗拒,身体却在渴望。
  那声音像种在他身体里的蛊,驱使着他想要靠近的欲望。
  他死死盯着宋迎,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却只挤出含糊又破碎的呜咽。
  宋迎见他迟迟不肯动。
  叹了口气,走上前跨了一步。
  但——
  宋迎低头,看了眼自己干净的靴底,又看了一眼前方狼藉,实在没有下脚的地方。
  刚跨了一步的脚,悬在半空,又收回去了。
  永昭帝心中一松,随即化为痉挛般的疼痛。
  “别过来!”永昭帝猛地抬头,“宋迎,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暴戾的威胁在空旷大殿散开。
  宋迎眉梢未动,从那双平静眼眸里露出些许嫌弃。
  “陛下你看,”她伸手,点了点两人之间的残骸碎墨,“路都让你砸烂了,没法走。”
  宋迎说得理所当然,“你既然不愿我过去,那你过来吧。”
  ……
  世界,在永昭帝脑中,再一次安静了。
  他怔怔地望着她,瞳孔露出血色下的无措。
  有那么一瞬间,他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的含义。
  她……说什么?
  让他……过去?
  “过来。”
  宋迎又说了一遍,语气还是那么轻柔。
  她就那么站在原地,站在那片狼藉的边缘,朝他摊开双手。
  掌心向上。
  那是一双怎样干净的手。
  腕骨纤细,指节匀亭,像一截暖玉。
  ——过去。
  到她那里去。
  脑海中仅剩这一个声音。
  所有挣扎与喧嚣,在这道赦令前,尽数溃散。
  身体,比理智先一步做出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