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沾着酱汁的鱼脍,离她的唇瓣不过毫厘,生肉的微腥与米醋的甜香钻入鼻腔,逼出了宋迎眼底水光。
“不如,你替朕尝尝,看今日这道玉露脍?”
轰——
宋迎的脑中一片空白。
永昭帝不会杀她,那这算什么?
试探?
用她试探这桌菜肴?
他到底要怎样才能吃?
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吃下去?!
宋迎猛地从锦凳上滑下,重重跪倒在地。
她顾不得疼,死死咬着牙,“陛下!陛下恕罪!”
“陛下乃万金之躯,奴婢身份卑贱,岂敢……岂敢与陛下同食!此乃大不敬,奴婢万死……万死难辞其咎!”
殿内,一片死寂。
那块玉露脍,还悬在半空。
许久,头顶传来一声笑。
那笑声不高,却带来一阵阵毛骨悚然的痒意。
银箸被他随意地扔在玉盘上。
接着,一双绣着盘龙云纹的靴子,出现在宋迎匍匐的视野里。
他俯下身,再度将她笼罩。
修长手指掐住了她的下颌。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迫使她仰起头,对上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
他的眼眸深不见底,他看着她眼中惊疑与泪光,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朕,都不舍得杀你。”
他一字一顿,“又岂会介意这些小节?”
宋迎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
清晰的、滔天的、冰冷的恨意。
她的心理防线,濒临崩溃。
她不吃,永昭帝戒心难消。
永昭帝戒心不消,便无法中毒。
永昭帝若不毒发,她就难以逃走。
她一定要吃。
“今日是朕生辰,”永昭帝指尖滑过她唇瓣,“朕让你吃,你就得吃。”
“怎么,非要朕亲手喂你?”
她抬起那张泪痕交错的脸。
拿起筷子,夹起鱼脍,在酱碟里蘸了蘸。
然后,在永昭帝的注视下,送入口中。
冰凉滑腻的触感,在舌尖炸开,腥甜沿着喉管滚落,像是吞下了块炭。
她甚至尝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
做完了。
一切都做完了。
宋迎重新伏下身,静静等待着毒发身亡的那一刻。
一息,两息……
胃里除了因紧张而起的绞痛,再无别样感觉。
意料之中的剧痛与麻痹,迟迟没有到来。
永昭帝从同一盘鱼脍中,夹起了另一块。
送入自己口中,咀嚼着。
她没死。
他也……安然无恙。
那盘菜……根本没有毒?
还是说,计划从一开始就出了差错?
永昭帝放下银箸。
用指尖勾起宋迎下颌,重新迫使宋迎抬起头看着他。
这次力道又轻又缓,轻轻一捏,就能分开她的唇瓣。
“说,你是谁的人?”声线转冷,“燕党?”
他执起桌上酒杯,自己先饮了一半,随即,杯沿贴上她的唇,不由分说地将将余酒渡了进来。
酒液灼得宋迎心口一颤。
“归顺朕,”他盯着她被酒液濡湿的唇,“朕会封你为妃,予你无上荣耀!”
永昭帝笑着,笑声回荡,刺耳又癫狂。
忽然,他的手失了力道。
“哐当——”
手中杯盏滑落。
笑声,戛然而止。
一抹乌红,从他薄唇边缓缓淌下。
他张了张嘴,喉间却只发出嗬嗬的血沫声。
剧烈的呛咳让他躬下了身,大捧大捧的黑血从他指缝间喷出,溅在宋迎裙摆上。
他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字,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满桌的珍馐佳肴,尽数翻倒在地。
瓷器碎裂,汤汁流淌,金盘玉碗滚落一地。
整个万春殿,瞬间一片狼藉。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宋迎跪坐在原地,呆呆地抚过裙摆上温热血迹,又看向那个倒地不起的男人。
“还发什么呆!”
殿门处,傅兰月立在阴影里:“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第18章
傅兰月脸埋在臂弯里,断断续续抽噎着。
“宋姐姐……我、我可怎么办啊?”
宋迎端详着傅兰月递过来的纸条。
——纸条上,吩咐傅兰月监视君王,调查宋迎。每隔三日便要禀报一次。
宋迎哂笑,该说傅侍郎是自信呢,还是……天真呢?
她抬眼看向傅兰月。
傅兰月哭得肩膀发颤,一双眼睛哭的又红又肿,眼神里却满是未经世事的干净。
常居闺阁的女子,去干细作的活?
宋迎皱了皱眉。
……她爹真是脑袋挂门上被夹了也是活该。
“父亲根本没为我着想过!一入深宫,生死皆在宫里,哪里还由得他!若是听了他的,怕是死的更快!”
说着,傅兰月心底又涌上委屈,“他心里……从来只有姐姐。我的死活,他哪里会管。”
倒也不算太糊涂,宋迎想。
见宋迎久久不语,傅兰月慌了,伸手拽住她袖角,“皇上那边……我不敢说。润德公公瞧着和善,可我总觉得他看人的眼神瘆得慌……我想来想去,这宫里,我能信的,只有宋姐姐你了……”
她顿了顿,依赖地仰望着宋迎,“每每遇见,你总是对我笑。宋姐姐你……你看起来很亲切。”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自己亲切。
宋迎扑哧笑了出来。
傅兰月被她笑得有些无措,正想问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却听见宋迎开口:
“要不,我们一起逃走吧。”
“……啊?”
傅兰月擤了擤鼻涕,以为自己听错了。
“宋姐姐,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我没有说胡话,”宋迎淡然,继续道,“你留在这里,你父亲就不会放过你,就算杀了传信人也于事无补,今天是一个小太监,明天就会是别的什么人,你防不胜防。”
“逃出去,离开这里,改名换姓,让谁也找不到你。”
逃出去……
她激动得猛地站起身,又因腿软,重新跌坐回去。
是啊,宋姐姐说得对。
只要她还在宫里一天,父亲就不会放过她!
可是……她不明白。
傅兰月疑惑抬眼,“可宋姐姐你……你不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吗?宫里谁不知道,你虽只是个四等宫婢,可吃穿用度,连一等的大宫女都比不上,简直就跟……”
宫里的娘娘一样。
后半句话她没敢说出口,但那眼底艳羡,足以说明一切。
宋迎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是啊,多好的生活。
的确,从KPI的角度看,这份工作简直是天堂。
上辈子,作为基地最末等的F级向导,她过的是早八晚五的生活。
因为姐姐是S级向导,那些哨兵宁愿排队等畸化,去乞求姐姐多看他们一眼,也不愿接受她的精神疏导。
她成了最清闲的人,每天在图书馆摸鱼打发时间,但打卡上班的流程却一点也不能少。
而现在呢?
上一休一,工作内容只是当背景板,没有绩效考核,没有同事内卷,老板还提供顶级的食宿和福利。
多完美。
她承认,润德公公几句夸赞,会让她心头一跳;
傅兰月这样艳羡的目光,也确实能满足她的虚荣心。
这种感觉就像……一只羔羊被看守的豺狼舔舐毛发,它会雀跃,会朝同伴,炫耀自己刚刚被舔舐过的、亮晶晶的毛发。
但——
无论待遇多好,都改不了一个事实——
羔羊,终究是豺狼的盘中餐。
羊毛再被舔的光鲜亮丽,也只是为了吞入腹中的便利。
这种被绝对掌控的感觉,让她感到窒息。
比上辈子在基地里当个小透明,还要窒息。
没人会愿意当豺狼养的羔羊。
一时的虚荣也不过是豺狼舔舐了羊毛,羔羊从其他同类上找寻的优越感。
她宋迎是很想躺平,但她更想要躺平的权利,选择躺在哪里的自由。
她想要的生活,是在辽州晒着太阳,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
宋迎说道:“因为,我想回家了。”
淡淡一句话,傅兰月便明白了。
眼底瞬间漫上水雾,她若是还有家,又何尝不想回呢。
“好。”傅兰月用力点头,却又犹疑,“那我们……要怎么做?”
“我们,来演一出戏。”
……
……
高耸高墙咬得月光支离破碎,光影斑驳如鬼魅。
喘息声交织,傅兰月与宋迎十指死死交扣,掌心濡湿,已经分不清是谁的冷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