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苗剑被她突然的歇斯底里吓到了,从千禧介入他们的生活后,她虽然有悲伤迷茫的时候,却没再这般暴跳如雷。
  苗剑本身就木讷,更是对这种情况不知所措,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嘴,只无措地看着孔从。
  孔从也意识到了情绪的失控,仿佛又回到从前,那个整日沉浸在虚无与恐惧中的自己。
  她先开了口,“抱歉,我又发脾气了。”
  短暂的发泄不能消除铺天盖地压力,她抿嘴苦笑,“我……出去一趟。”
  苗剑欲言又止,“你去哪儿?我陪你去。”
  “你看好孩子就是了。”孔从没有过多的言语,披上衣裳就出门去了。
  至于去哪儿,她不知道。
  只是漫无目的地径直走到千禧家门口。
  千禧家门口的灯已经熄了,门前冷清,她知道千禧不在家,却还是来了此处,求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细想,求几句安慰?求别人的认同?
  这些日子以来,她想了很多很多,那颗心被她剖了千遍万遍,她早已将那脆弱敏感的情绪按捺下无数次,建立起苗家班,招了数十个学徒,所有一切都在走向正轨,却还是在压力席卷而来时,忍不住想要来找千禧倾诉苦楚。
  哪怕明知千禧人不在。
  分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弱之人。
  她在千禧家门前站了很久,虚空中索取一点安慰,灯却被冷风吹灭了,周身忽然凉彻。
  巷子中有人缓缓走来,提着灯,摇摇晃晃,走近时,她在一片漆黑中瞧清了那狰狞的脸,是武长安。
  武长安没有手,灯杆别在腰带上,用胳膊肘扶着,走到门前,他瞧见自己门口立着的扫帚倒了,躬身去捡。
  个子高又手短,武长安只能将身子伏得很低,已经很低了,提灯歪歪斜斜杵到了地上,还是够不着,他便站起,用脚去勾那扫帚。
  扫帚紧紧贴着地,用脚也不好勾,反反复复多次,武长安忽然就恼了,踹了一脚扫帚,看样子是在较劲。
  他叹了一口气。
  漆黑的街巷,那叹气声尤其明显,随着冷风灌入孔从耳朵,莫名让人心酸起来。
  捡扫帚,对他来说很难吧。
  孔从想去帮他。
  却是在迈出步伐时,武长安用胳膊肘将提灯放在了地上,跪在地上捡起了扫帚,规规矩矩立在墙边,又蹲下勾起了提灯,这才进屋。
  人有时就是会被一点小事触动。
  流过眼泪,撒过气,该干还不是得干。
  从苗家班成立的到今日已经三百二十一日,从一开始的无人问津,她在每一个人流密集的地方挂上招工牌,每一个学徒都是她与苗剑亲自过面,熟悉每个人本事,安排每个人的伙食,第一次发月钱,第一批送往船坞的货,她都做到了。
  她犹记得第一次给人发月钱时,那学徒气怒质问她为何只发了这么点,她一边嘴唇颤抖,一边给他解释为何扣了那么多,再后来,她一边摸着石头过河,修正规矩,总有人不满的。
  今日,只不过多几个不满的人。
  千禧以前跟她讲,敏感可以,却不能脆弱,甚至为自己的脆弱沾沾自
  喜,以为那叫楚楚可怜,惹人怜爱。
  这不可以。
  她该找的不是千禧的同情与安慰,她清楚,她要找的是切实的出路。
  何须来此。
  至于那颗慌乱着渴求安慰的心,她抬手抚住,克制一点,克服一下。
  “我可以。”她小声对自己道。
  说出口的声音,压制住了擂鼓般的心跳,顿时掩下了慌张。
  孔从转身走出巷子,去了找了匠作会的其他老师傅,恰巧,有四五个师傅都聚集在他家聊天喝酒。
  众人见孔从,甚至惊讶,“怎的,孔夫人大半夜不睡,莫非也是睡不着?”
  孔从被邀上了桌子,竟见他们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她问道,“难道诸位师傅的学徒也闹着不干了?”
  有人怒拍桌案,“可不是嘛!一个二个手艺都没有,就闹着要拿三两一个月,说什么那刘长于的手艺更好,人家耐心教技艺,不像我们,还给船坞造构件!”
  “刘长于手艺最差了!倒是会吹牛,吹得天花乱坠的!”
  “不止呢!刘长于还跟田老板交好,你们知道田老板跟谁混吗?”
  “安国公,刚封的,厉害着呢!故意整我们呢!我可有小道消息,说咱江县令并不是升官了,而是入狱了!就是因为跟那安国公对着干,大好前途全葬送了!”
  “真的?那你说咱匠作会怎么办?学徒都被人撬走了,江县令不在,他承诺咱们得钱以后还不知有没有,这不得散伙?要不咱也去请田老板吃个饭,送个礼什么的!”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深了去,孔从听到此处就急了,“这怎么行呢?田老板跟江县令若是不和,我们投田老板去了,那船坞的构件还会给我们吗?”
  “若船坞不需要咱们,我们也没必要收那么多学徒,养了那么多人,不接大活儿,怎么支撑得住?”
  众人听得沉思,“嗯……是啊,我们要是断了船坞这条路,去哪儿接这么大的活儿。”
  都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人,于是这话题就此作罢,之后孔从听他们聊着,越听越惊心,并非几人闹事那么简单,而是有人恶意撺掇,就是要坏匠作会与船坞的往来。
  开始有人提出,“怎能容他们抢了咱们的活儿?江县令让我们成立匠作会不就是要咱们立一个行规吗?咱就立了这规矩,看以后谁还挑三拣四的!一家不用,百家就不能用!”
  “对!我同意!”
  “我也同意!”
  ……
  众人都同意,孔从也是同意的。
  她只是有些后怕,这些事竟是在闲暇吃酒时拍大腿决定的,若她躲在家里,便无从得知,压根参与不上。
  孔从为此心惊,她不禁冒昧地开口,“诸位师傅以后喝酒聊事能不能带上我啊?”
  酒桌上的男人们傻了眼,“呃……苗木匠要不是醉心技艺,两耳不闻窗外事,我们都会邀他的,只是孔夫人你……”
  都是男人说些大话,一个女人混入其中,男人们婉拒。
  孔从也不想参与这些大老爷们儿的酒局,但是她迫切想知道他们到底要怎么解决事情,也不想就她一个人被一杯酒,被女儿身孤零零晾在一旁。
  她硬是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屏住气息,大口饮下,“师傅们,匠作会我也有一份,今夜我不来,你们就把话给说完了,什么都不告诉我,让我一人怎么办呢?苗剑毕竟是给江县令做过贡品的人,他能在官府说上话。”
  说完,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也没说不同意,也没说以后喝酒都会喊她,但在往后的日子里,总不至于遗落她。
  喝完了酒,回到家时,她已经醉了,迷迷糊糊中,她哭得一塌涂地,苗剑心疼她,劝道,“没事,辛苦咱就不做了,咱就做点小件,我的手艺能养活你!这太辛苦了!”
  孔从却生气了,“闭嘴!我以后不要听到这种话!什么辛苦,什么不做了!”
  “人家张师傅当天就加紧多做了几批构件,李师傅立马跟挨个跟学徒谈,把所有人都安抚好了!李师傅的夫人每天夜里还起来给他们煮夜宵,一碗一碗亲自送在他们手上!”
  “所有人都在辛苦,凭什么我不辛苦!”
  “你不管事就罢了,你有手艺,但我不想再一事无成了!我都走到这一步了,哪里还有放弃的道理!”
  “明天我去羡江找我爹,他收过不少学徒,我要去取经!”
  苗剑木讷归木讷,听话是他最大的优点,妻子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
  他便懂了。
  打了热水给她擦脸洗脚,准备好了去羡江的包裹,安抚着她睡了个好觉。
  翌日苗剑醒来时,孔从已经出发去了羡江。
  她去问父亲,如此情况该怎么办。
  说来也怪,她以前最不想回家,满心都是怨怪,今日却心无忐忑,只想解决一件事而已。
  孔从父亲听完她的问题,倒是认真回答起来,“你是不是太纵容学徒了?又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太过苛刻?”
  孔从窘迫了一瞬,这是面对父母的慌乱,并非被人批评的羞恼,而且父亲此刻并没有批评,不过是在分析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又舒展了,大方承认,“是,总为他们修改规矩。”
  “所以呐,你规矩改得太频繁,规矩越来越散,松散惯了,突然说要扣人的钱,可不得拍桌子嘛!”
  “听我跟你讲,这规矩一年一变足够了,但这规矩要怎么定呢,保证大多数人的安稳,惩罚要轻,奖励要让人够不着!绝不容忍的事,干脆点一刀切了!”
  “我从前有个学徒……”
  以前,父亲是厌恶她,不喜她的,她是惧怕且怨怪的。
  今日,孔从不那么觉得了,以前她不知自己要什么,所以父亲给什么她都不觉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