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你们俩!”Erik气急败坏道:“又用中文说内部笑话,说我坏话呢是不是!”
  没有理会Erik,许默的声音轻柔下来:“谢谢你为我学习了中文,妈妈……”
  银发女士不语,只是温柔地帮她梳理着头发。
  「我现在还记得,你怕新来异国他乡的我融入不了陌生的环境,打着小抄一个字一个字学习中文时的滑稽模样。」
  「记得你第一次说“我爱你”时,把拼音抄在手心里都攥出汗了。」
  「你还记得吗,还有那次你把‘书包’说成‘面包机’。你甚至和我说‘Robinella,校车来了,赶紧把面包机背上去学校’。」
  「我懵懂地以为这是意大利习俗,抱着面包机就在你嘴巴张得老大的表情下冲上了校车,把司机吓得差点报警。」
  「妈妈,我的人生分为两个部分……」
  「我的前半生在六岁那年就结束了。那个被亲生父母抛弃在福利院的小女孩,早就死在了2009年的冬天。」
  「但无论如*何我也没想到,会在死掉后人生里重新迎来新生,原来人……还是能死而复生的。」
  「谢谢您收养了我,给予我完整的童年和优渥的生活,我最最最亲爱的妈妈。」
  「此时躺在病床上的我,总是在不断回想起以前的事情。」
  「我想起Erik总是偷吃我在冰箱里珍藏的布丁,想起我为了报复他,偷偷往他的咖啡里倒醋。」
  「想起您总是偏袒我,永远信任我,哪怕明知道我拙劣的谎言,假模样。」
  「对了。我和Erik大吵了一架,但希望你不要怪他。」
  「——我从大学休学了,在格伦希尔短暂旅游打工时被Erik撞见了。很抱歉没有提前告知您,我不想让你为我担心。」
  听到这儿,银发女士没有激烈的情绪起伏,而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道:“生的次数,。”
  许默诧异地抬眸,对方的话语和文字形成重合,她继续读下去。
  「当你说出‘生命的意义不在于你呼吸的次数,而在于那些让你屏住呼吸的时刻’时,我便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我想要站在高山之巅呐喊,让海浪随意漫过我的脚踝,走那些你曾经走过的路。」
  「妈妈,我不害怕离开。」
  「我的身体虽然躺在这里,但我的灵魂已经飘向未知的旅程。」
  「就像你说的,不要害怕生命走向终点,要」
  「来到意大利,与您生活的每一天,对始,我已然知足。」
  「妈妈,如果你想我的话,就告诉知更鸟吧,它会将你的话传达。」
  「如果我想您呢……就化作一缕清风,拍拍您的肩膀,希望到时候的你不要害怕。」
  「Ciao,我的妈妈。」
  「我会在山脊攀登、在雨中跳舞、在海洋畅游,只是不再有任何重量。」
  「——爱你的女儿,Robinella。」
  许默将信纸缓缓合上。
  在字里行间,她仿佛看到了这名叫Robinella少女的鲜活生命。
  她缓缓地抬头,对上那双依旧含笑的眼睛。
  可那笑意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再也找不到方才的温情。
  “妈……?”她尝试着唤了一声。
  对方梳理着她头发的手顿时停止,脸色变化地发出质问:“你们……是谁?”
  这声质问尖锐得划破空气,她像只受惊的鸟般蜷缩进藤椅,织了一半的毛衣从膝头滑落,毛线团滚到许默脚边。
  Erik的手悬在空中,最终只是轻轻落在母亲肩头:“妈?你不记得我了吗?”
  “你们是什么人?”银发女士胡乱挥舞着手臂,重新回归原本的模样。
  Erik试论落魄地垂下手臂。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作挣扎。
  “妈,你好好休养,我下次再来看你……”他的吻落在母亲额前,触到冰凉的汗水,转头向众人说:“走吧。”
  跟着护工指引朝疗养院外走去时,许默转头朝着银发女士的方向回望。
  对方坐在椅子上,脸上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正对着空气整理并不存在的裙摆,目光交错没有聚焦般无神。
  也不知道那封信,对方听完了没有。
  许默胸腔传来一丝丝阵痛。
  她想起了自已的母亲,想起了那记忆中模糊到快要看不清的脸庞。
  她何尝不是与Robinella一样。
  在母亲、父亲相继离世的那些年,她虽然还好好活着,但却像随着他们一起死掉了般。
  庆幸的是Robinella遇到了银发女士,被收养、被宠爱、被顾及,让她又重新活了过来。
  但属于许默她自已的“新生”却迟迟没有来到。
  莫名地,许默突然羡慕起Robinella。
  “注意台阶。”谢盛祈的手掌温热地贴在许默肩头,将她从踏空的边缘拉回,“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出神。”
  许默这才发现自已的脚尖距离台阶仅有寸许。
  她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会来的。”
  谢盛祈走在她前面,没有回头。
  这二个字轻得像阵风,却让许默猛地抬头。
  逆光中,谢盛祈的背影轮廓泛着金边。
  “什么?”许默被对方这没由来的一句弄得有些诧异。
  谢盛祈只用她一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属于你的新生。”
  许默走出疗养院的屋檐。
  当她跨出屋檐阴影的刹那,阿尔卑斯山的阳光顷刻洒下,覆盖在她裸.露的整片皮肤上,有些暖、又有些痒。
  她顿了顿脚步。
  伸手挡在额头,抬头眺望。
  天空湛蓝、白云聚得像一片雪山。
  她的鼻尖又闻到了淡淡的乌樟气息。
  “啊,好大的风。”走在前方的克里斯传来一声惊呼。
  一阵自由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掀动许默轻薄的衣裙。
  最终像是落在她的肩膀般,轻拍了两下。
  许默抬头与前方的Erik对视一眼。
  他们都不再害怕。
  -
  随着几人走出疗养院。
  坐在椅子上的,动作缓慢又笨拙织着羊毛衫的银发女士才停下手中的动作。
  面无表情的她伸手够着胸前那颗许默刚送的东西。
  枯瘦的手指抓住胸前的知更鸟吊坠,贝壳边缘在掌心印出浅痕,仔细抚摸对方的形状。
  直至两行泪痕滑过双颊。
  银发女士终于泣不成声,她佝偻的脊背像张拉满的弓,把吊坠按在心口的位置。
  她强忍着不断抽搐的肩膀,拼命地想要停下无端的呜咽。
  她咬住颤抖的下唇,却让呜咽声变得更支离破碎。
  只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淌。
  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翻开织到一半的毛衣,露出内衬上用红线绣的“给Robinella”几个小字。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将手中的吊坠放在阳光下,如视珍宝般轻轻摊开手掌。
  “Robinella……”
  那颗由贝壳与珍珠打造的知更鸟像是要飞走般栩栩如生。
  珍珠母贝雕琢的羽翼在夕照中泛起虹彩。
  它展翅驰驱,双翼之间有种莫名的韵动。
  它微微仰着头,喙角上扬,脸上洋溢着对于世间美好的赞叹。
  好似它此时就在绿荫间忽闪忽现、好奇地打量世界。
  它像一团跳跃的火焰,脚下生花,轻盈敏捷地在追风逐日。
  仿佛被纯色萤石定格在这起飞的瞬间。
  鲜活、自由。
  这一刻,“她”不再被病痛折磨。
  “她”即将再一次迎来“新生”。
  -
  回到公寓的Erik心情好上不少。
  他甚至小心翼翼地从旅行包夹层取出那个马克杯,终于有勇气直面这个“渺小”的杯子。
  “可恶”的Robinella给别人都写了信,给他留下的就只有这写着他名字的马克杯。
  Robinella没有原谅他,现在的他也能够理解。
  他从最开始的气愤、憎恨,到随着信件念给母亲后,他开始与自已和解、与对方和解。
  他完成了妹妹拜托给他的最后一件事。
  给自已倒了杯水,他站在阳台上捧着马克杯沉思着什么。
  许默瞧见对方手中的水杯,皱了皱眉头。
  她走到对方身边。
  指了指马克杯说:“你知道这个杯子上用中文写了东西对吧?”
  “哈?”Erik诧异地转过头,他只认得上面有自已的名字。
  突然,他扯开嘴角笑了起来,笑容凝固在脸上,没笑几声又哭了。
  他粗粝的手指抚过那些神秘的东方符号,忽然想起妹妹小时候就总爱躲在厨房角落,边写边发出小狐狸般的窃笑。
  原来这是Robinella最后的一个恶作剧。
  Erik又气又笑。
  “奥若拉,”他将马克杯递到许默面前,他的声音哑得不成调,“能帮我念念上面都写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