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许久的沉默后,沈砚才微不可查的低叹,我同样也怕。怕带领同年们走上的是条不归路,亦怕不能上合天意、下顺民心,最后变法不成反倒激起动荡,让吾等成了千古罪人。
外面寒风萧萧,呜咽的在屋顶卷着旋。
泊简兄,我们互道一句勖勉之言罢。陈今昭转过脸看向他,就带着彼此的砥砺之词,明早我们共赴朝堂,持笏出列,呈递新政。
沈砚道了声好,亦看向了她。须臾,他徐徐出声。
戮力同心,其利断金。自古革新无不艰难,但纵有千难万险,吾志不失,相信盛世新篇将于陈规破除后!
善!陈今昭接口,声音清冽,坚定不移,志之所向,勇往无前纵使风雨如晦,道阻且长,但我心依旧,惟愿迎难而上,孜孜以求千秋大计。我信变法维新之后,是海晏河清,盛世之景!
新政必成。
新政必成。
陈今昭回了府。
见屋子空荡无人,她松了口气,在上折的前夕,能一个人静静待着再好不过。
说来两人也有数日光景未私下见面了,年底事情多不说,西北边境也屡遭夷越侵扰。据说是从旁地迁移的部落形成的新股势力,趁冬季严寒屡次犯边挑衅,遭朝廷质问时,却口口声声称只是抢番。
西北文武群臣对此都大为光火,近段时日连番出入上书房,对上进言。
陈今昭刚将房内的灯点上,这时长庚突然进了堂屋,在房门外唤她了声。
她撩起毡帘出来,就见对方手里正捧着个崭新的鞠球。
少爷忘跟你说了,宫里前头送了个鞠球过来。还捎了话,道是祝少爷旗开得胜。对了,还让少爷将赛事的具体日子告知下,宫里那位会抽空过去看的。
接过朱红的鞠球,陈今昭点头示意知道。
待长庚离开,她摸着球面缀着的金线云纹,立在原地沉默少许,就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雪落无声,长夜漫漫。
朔风凛冽的这个寒冬里,不知有多少人辗转不眠。
清早,下了半夜的雪停了,天边朦胧的破开些天光。
宣治殿外,纠察官员收了卯册,内监高唱着让朝中大员进殿。亦如国朝曾经千千万万个清晨那般,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朝议之日。
文武群臣分列而立。
殿外三声鞭响过后,众臣山呼千岁,退向两侧躬身相迎。
仪仗队、金甲卫相继而入,前后拥簇着冕冠加身的摄政王爷进殿。
金线勾勒蟒纹的朝靴照例在她面前略停。
陈今昭未如往常般抬眸或浅笑,却是深低下脸。
她明显感到对方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深重下来,似犀着眸在她垂着的面上反复打量。
朝靴比往昔多停了数息。片刻,他方再次朝前迈去。
踏上九层御阶,他面向百官,威仪敛眸,巍然高坐。
执事太监高唱:有本启奏,无本退朝一一
接下来的朝议时间,有六部官员持本上奏,所奏之事或涉及刑狱、司法,或是官员考核、任免,还有钦天监提到了天象,再有翰林院提及了养才储士之事。
年底各部需要处理的事务繁多,但皆算不上什么大事。
近来唯一能与大事挂连上的,也就是夷越骚扰西北边境之事。
朝议如往常般进行着,待到各部事务禀完,廷臣也各自归列朝北恭敬侯立。整个朝堂渐渐安静下来,按照惯例,此时也就到了要散朝的时候。
执事太监持着拂尘正待要上前一步高唱时,文官队列有人同时出列。
启奏殿下,臣有本奏。
出列的两人持笏立在殿中,异口同声道。
在稍显安静的大殿中,两位年轻员掷地清朗的声音异常清晰,几乎瞬息,满殿惊疑讶然的目光概数朝他二人而去。
宝座上的人,犀着眸迅速扫过殿上二人后,猛地站起身。
倏地朝旁侧打了眼色,执事太监当即高唱:朝议毕
散朝二字尚未脱口,陈今昭已上前半步,抢先一步开口:户部左侍郎沈砚、荆州刺史鹿衡玉、工部郎中陈今昭,联名首倡田税变法
住口!
臣等斗胆首倡田税新政,废除单独丁税,实行地丁合一,计亩征银,以纾解黎民负担!源自上位者的雷霆震怒,以及满殿朝臣如电的目光悉数朝她射来。于此一刻,她好似置身于火炉之中,四面八方的火焰汹涌的将她炙烤。
用力抓着笏板,陈今昭眼睛看着地面,声音疾速却清晰,字字句句砸向在场众人耳中,田多者课税重,田少者课税轻,无地贫民者免丁银,这是臣等奏议之要则,恭请圣裁!
满殿哗然!
沈砚上前半步与她并肩而立,双手举过奏章。
启奏殿下,除臣等三人首倡,另有翰林院十二名同僚附议。变法细则及联名奏章在此,恭请圣览!
至此,在场群臣面色皆变。
地丁合一,计亩征银!
这是妄想动何人的根基,不言而喻。
他们骇然望向殿中持笏而立的两位年轻官员。
绯色官袍加身的两位官员,丰神俊朗,清癯出尘。
二者并立在庄严肃穆的朝议大殿中,脊梁挺直,面色从容,眉宇间是文人的清骨正气。明明不过两个初出茅庐的牛犊,却胆敢奏议变法、妄谈新政!如此惊世骇俗,离经叛道,与满朝廷臣格格不入。
尤其是朝中耆旧们,对此感触尤为深刻。
彼三杰初入庙堂,便因标新立异而见弃于群臣,被视为异类。本以为这两年懂了些为臣之道,哪成想竟还变本加厉了,时至今日,竟敢做出惊天之举!
一时间,满殿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年轻气盛不知轻重锋芒太盛初生牛犊不知死活行径乖张,妄谈变法早看出他们会出祸端还是不知天高地高厚众矢之的啊等等言论流传在交头接耳中。
朝臣们对他们二人或侧目,或摇头,或不以为然,或话语锋锐如刀。大部分人都认为,他们这般不知进退的冲劲,朝堂容不下。
但见到年轻的两位官员挺拔如松的站在殿中,冒死进言只为天下黎民计,不少官员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好似,看见了历史的重演。
与此同时,他们脑中不知为何突然浮现一词,雏凤清音。
执事太监高喝:肃静!朝堂之上不得喧哗!
嘈杂的殿中霎时止音。
宣治殿内鸦雀无声,无形的暗流涌动在平静的表层下。
九层御阶之上,巍然高立之人面色铁青。
平生头一回,他无法于人前,维持王仪风度。
散朝!
伴随声沉喝,他疾步下殿,朝靴踩地极重,三两步跨下御阶,朱红的袍摆随着步履翻起凌厉的弧度。
经过陈今昭身侧时,他语声冰冷丢下一句:随我出来!
陈今昭对旁边沈砚轻点了下头,就接过他手里的奏本,暗吸口气后,就抬步匆匆跟上前面疾步出殿的高大背影。
沈砚有些担忧的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
直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他方收回了目光,对殿内望向他的群臣抬手示意后,就要转身离去。
沈大人有人叫住他,欲言又止。
沈砚回头冲对方颔首,歉意道,摄政王殿下定下章程前,关于此间事恕我不便细说,万望见谅。
语罢,就抬步离开。
在他走后,殿内如何哗然议论,自不必说。
四驾马车直接停在了昭明殿。
陈今昭才踩蹬下了马车,身子尚未站稳,胳膊猝不及防就被一把扯住。接着一股强悍力道拽着她,不由分说将她往殿里拉去,她跌跌撞撞的急跟着,近乎被他提拽着走。
刘顺在后面屏息戒惧的将殿门关上。
整个昭明殿里的宫人早就悉数退出,她被他加大力道的手劲提着,一路从殿门口提进寂然无人影的殿内,再脚步不停地给她拽向内寝。
一脚踹开了朱漆寝门,他面色可怕的将她拽进去,不由分说的将她一把推向寝榻。
陈今昭踉跄撞入重重帷幔中,扑地跌跪在榻上。
饶是此刻,她怀里仍紧拢着十数人签字画押过的公折,护的仔细。手撑着床褥勉强撑稳身子,她慌张转过身来,却见他正立在榻边仰脖解着颈边的领扣。
殿下!
姬寅礼看她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怒,与冷鸷。
你要自在,我就将监视的耳目撤了,你要自由,我允你继续官袍加身行走于朝堂。到头来呢,你就是这般回报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