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众人不由会心一笑,厅内气氛缓和些许。
  沈砚无奈看她一眼。
  陈今昭看向众人,道,其实我非诸位同年想的那般,不惧生死,舍生取义。那日与泊简兄谈过之后,我也彷徨过,迷茫过,不知自己走的这条冒险路是对还是错,值不值。我都不敢细究,于那一刻我有没有打过退堂鼓。
  她歉然的看向沈砚,对方摇头示意无妨。
  但那一夜我做了个梦,梦里出现了很多人。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伯,辛苦耕种一年,到头来被世家收走九成粮食,岁末之际带着全家老小吃着冻雪饿毙在家门口。
  有佃户秋收后交不起足额的粮食,家里年幼的女儿就被拉走抵债,没过半月就盖了白布被抬了回来。
  有荒年时候,本来有些恒产的百姓家,为了吃口高价粮活命,不得已贱卖了自家良田。非是他们想贱卖,而是对方压的就是那个价。但活过了灾年又能如何,之后没田没地的人,还不是得卖儿卖女,到最后贱卖自身,为奴为婢。
  入京那会,我见到个卖炭翁,因为怜悯他岁数大还在大冬日,顶风冒雪入城卖炭,所以每每卖炭都从他那买。据老翁所说,他不愿为人佃户,故而才做起了卖炭的活计。但这个冬日没过完,卖炭的却换作了他家的儿郎,问了方知,那老翁为省些火炭多买些银钱好缴足人头税,竟活活冻毙在一个大雪寒夜里。
  陈今昭至今都能想起那老汉皲裂开口的手,与那张冻疮遍布的脸。她看着在场众人,卖炭的冻毙在寒夜里,哪怕至今想起来,我都觉得这世间如斯可笑。
  她指向自己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入耳,不是梦,上述那些皆是我亲眼所见。其实我的见到的何止一桩、两桩、三五桩,二十多年,这些不平事我见到的有成百,上千。
  面对着或怔然或沉思或惊愕的众人,她停顿片刻,又继续说道,我总以为自己忘了,以为对此司空见惯,早已麻木了,没了触动。但这些画面入梦时,我方晓得,原来我非是忘了,只是从不敢去想罢了。
  因为我总觉得,世间苦难何其多,我陈今昭何其渺小,能做得了什么?只听闭眼塞耳,不看不听,就当世间一片和乐。
  她突然轻微笑了笑,那夜之后,我就清醒了,我没忘,从未忘却过。坦然说起刚为官时那不合群之举,当初不收孝敬银子之举,我从来当自己只是怕跟脚不稳,怕站错了队稀里糊涂被害了性命。我从来没敢剖析自己内心另一层想法,那便是我怕额外收的每分银钱,都带着搜刮百姓的骨血。
  收了这样的孝敬银,我怕此生都不得安宁。
  陈今昭抬起双眼,清亮的双眸前所未有的坚毅明亮。
  认知到这一点,我好似醍醐灌顶,明了自己要走的是什么样的路。我多年所读的圣贤之书,不是让我在官场上得过且过。
  我陈今昭,虽为莹憐之微,却也有化作星辉之志!
  那时那刻,此时此刻,我的前路才算真正的清晰。
  她环顾众人,诚恳诚挚,与诸位说这么多,非是要大家理解吾之志向、抱负,只是想让诸位同年理解吾等行这变法的初衷,莫使汝等对吾等动机产生误解怀疑。
  田税变法,将人头税并入田亩,我不敢奢望天下百姓自此后能吃饱饭,但好歹能祈求下让他们吃上饭罢!
  话语落地,不少人感触落泪。
  他们这一届进士,多半数出自寒门。
  因为他们消息敝塞,同样也因为他们银钱短缺,所以即便入京赶考时得知了一星半点的消息,但凑不齐下次路费的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进考场。
  寒门子弟,对底层百姓的境况见得最多,也最感同身受。
  一寒门子弟突然站了起来。
  敢问泊简兄,朝宴兄,尔等三杰可是变法首倡?
  沈砚颔首,是,吾三人联名首倡。
  对方抬手深揖:吾斗胆请求,容我附议以壮声势!
  沈砚与陈今昭震惊愕然。
  周明远赫然起身,作揖,恕我周某人胆怯,不敢提首倡之名,附议者可否加我一个?
  陆续有人起身。
  请君加我一个!
  我亦愿附议此间盛举!
  吾亦如是!
  如此美事,焉能少我!
  与诸位同年共襄盛举,平生有幸!
  沈砚与陈今昭震惊得不知何时站起了身,待回神环顾四周,桌前已再无坐着的人。
  你们
  泊简兄,朝宴兄,还有远在荆州的衡兄。周明远朝南面方向遥遥一抬手,然后又对着前面两人躬身,朗声道,吾等太初七年一届进士,愿追随明灯而行!吾等为同年,三杰从不是孤军作战!
  沈砚与陈今昭两人皆眸中含泪。
  周明远代表周围的一千同年道:世人视太初七年中榜的吾等为笑话,但吾等会告诉他们,太初七年的进士,必定名扬史册!
  好,善!沈砚喝彩一声,作为太初七年的魁首,他一语定下了此间事,吾三杰首倡,尔等附议,便让吾太初七年一届,史册流芳!
  众人道:善!
  沈砚先伸出一手,道了横渠四句的首句:为天地立心!
  陈今昭伸手重重搭上他手背:为生命立命!
  罗行舟在两人的目光中,别扭上前搭手,声音却坚定:为往圣继绝学!
  周明远搭上:为万世开太平!
  其余人陆续上前。
  赳赳老秦!
  共赴国难!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沈砚与陈今昭看向他们:以有尔等同年为荣!
  众人:以有尔等三杰为傲!
  各自举杯,以茶代酒。
  陈今昭举了两杯,另一杯她替鹿衡玉来饮。
  沈砚举杯:与子同袍,王于兴师!此生不负!
  其余人举杯:与君共勉!
  第126章
  在上书之前,众人以准备蹴鞠赛的名义,在沈府又聚了一回。陈今昭针对此法进行了详尽阐述,其他人各有陈词,纷纷或举实例或援引典籍,阐述自己的见解。众人集思广益,在此法基础上进行改良完善,力求能让变法温和落地。
  沈砚将最后决议的变法条款,工整誊抄在公折上。
  时不待人,衡玉的折子近日就会抵京,吾等需在那之前将公折奏呈御案。他率先于首倡一列签上名字,按了手印,就将誊抄好的公折递给陈今昭,诸位传阅观览,若无异议,明早就于朝议上,呈折。
  众人端坐在案前,无声颔首。
  陈今昭逐条细读后,抬眸对着沈砚点头,然后提笔在其名字后,依次签了两个姓名,按了朱砂泥印。
  没有急着将公折传递下去,她看向了在座众人,正容道,诸位同年肯站出来为我们壮大声势,吾三人已感佩非常。明日公折呈递后,事态发展尚未可知,但无论是否会离京督办新政,我都希望诸位能再三思量己身境况,适量而行,不必勉力为之。
  诸位同年亦正色回道:朝宴兄放心,吾等会深思熟虑,量力而行。
  公折于寂然无声中一一传阅。
  再次回归沈砚手上时,奏章上首倡一行赫然落了三个名字,其后随着工整的十二附议人名。
  公折的重量很轻,此刻托于手中却重若泰山。
  沈砚一点点将覆满人名的折子合上,慎重万分地放好。
  这一刻没有人出声,整个厅堂寂然无音,却无声胜有声。
  临散场时,沈砚方开了口,没有说旁的,只嘱咐他们尽量都搬到东街来住。京都虽之前经了一拨血洗严查,但也难免会有些漏网之鱼,东街巡防严密,搬到此处来住最为妥当。
  风口浪尖之时,再谨慎当心都不为过。
  知道一些同年手头拮据,他亦诚心相邀,让他们带着家小来沈府暂居。
  时候不早,众人也不便再久留沈府,遂纷纷起身告辞。
  路过沈砚与陈今昭身边时,皆低声互道句珍重。
  人去厅空,沈砚望着众人离去的身影,问旁边人,朝宴,你怕否?
  怕。陈今昭亦看着同年们相携而去的背影,声线很轻,怕新政未臻完善,怕朝中阻力重重,怕对手根基深厚、不可撼动,亦怕吾等不过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而已。我怕最后功亏一篑,没法亲眼见到政令推行成功的那刻,亦怕,熟悉的面孔相继在我面前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