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鹿衡玉的定位是先驱,以身殉道。那你沈泊简呢?
  联名首倡者?不,你是继鹿衡玉之后的首倡者,更确切说是继任者。等他余热烬了,你再化身为刀,向那脓疮捅去!
  话语落下,砸在了地面,字字有声。
  陈今昭喉咙发痛,胸口似被塞了湿棉让人喘不上气来。
  她擦把眼泪,指指自己,不容沈砚闪躲,继续发问,我呢,我呢沈泊简!你二人或为复仇或为家国,前仆后继、舍生忘死,就算史书功过也该由尔等担当,与我无干罢?又关我何事!但我陈今昭的名字,如何上了户部的案头!
  你告诉我,沈泊简你告诉我,是何故!
  她急促的喘着,拼命抑着眼底的泪,别告诉我,署名陈今昭的倡议书已经封存在你户部左侍郎的案头上,只能时机成熟就大白于天下。
  沈砚面色复杂,转瞬又归于平静。
  他的沉默已然说明了一切。
  好,好,大善!原来我在此间的定位便是,坐享其成、窃取果实的得利者!你二人果真是我至亲好友!
  她此刻觉得世间再无如此可笑之事,待你们前仆后继铺完路后,时机可能也就成熟了,届时就是我这窃据成果者大刀阔斧上场之时。不,世人不会认为我是窃据成果,因为户部案头封存的倡议书会问世,足矣证明我的清白。
  踩着至交的血,我功成名就,前途无量!
  陈今昭两眸通红。手指发颤的指着他,又指向门外,嗓音微哑字字发笑,沈泊简,鹿衡玉!我敬佩你二者,舍生忘死,为我铺就一条康庄大道!今生有尔等挚友,我陈今昭三生有幸!来日每逢清明佳节,我定给你俩烧高香、烧足香车宝马纸钱!
  朝宴,你冷静些。沈砚试图平复她的情绪,你本就是新政的提议者,最后大刀阔斧的实施者,本该就会是你。这些是你该得。
  前头冒生冒死无我,后面领功领赏是我。陈今昭真心建议,你俩应该扪心自问,为何会有我这种伥鬼朋友。
  朝宴,得利者与其是旁人,吾等宁愿是你。我跟鹿衡玉势必会遭受污名,后面需要你来为吾等正名,还吾等公正。若说世间谁还能公平公允的给吾二人青史标名,那就只有你,陈今昭。
  那敢情,你俩还得谢谢我了?
  朝宴
  没等他话落,陈今昭在他猝不及防下,突然抓起手边茶碗,一股脑朝对面扔去。
  我把尔等当朋友,尔等拿我当小人!
  她不解气的将桌子都掀翻了,去死罢你俩!
  沈砚坐那呆滞的看着她,脑门上倒扣的茶碗还在往下淌着茶汤,滴答的流了他满脸。
  片刻后,两人隔着倒塌的桌子对坐着。
  陈今昭这会平静了许多,被兜了满头茶渍的沈砚拿帕子擦着脸,清冷着脸色不住吸气呼气,面上瞧着也勉强算平静。
  泊简兄,鹿衡玉在荆州施行的哪条政策?两策并行还是其中之一?
  沈砚感受着脑门的湿腻,觉得脑子都嗡嗡的。此刻再看着对方这会若无其事的模样,不由连吸气呼气声都重了起来。
  摊丁入亩。
  话语硬邦邦的,陈今昭闻声却大舒口气。
  还好只是涉及到人头税,而非将天下士绅一股脑得罪干净。如此,便多少留了点余地。
  鹿衡玉还是心性太差了,所谓事缓则圆,慢慢来就是,他这般激进作何?她毫不留情的批判道,又看向对方建议,泊简兄,我觉得咱们还是从长计议为好,世间事不是对立两面,非生即死的。我们何不想个周全之策,在挑破这脓疮之际,又能保全己身?
  沈砚默然后,道,求周全,就会顾此失彼。于此关节上,尖刀出世反而更合适,朝廷趁此看清天下走势,及早调整应对策略。朝宴,你该明白的,从古至今,变法没有不流血的。
  那就流阻拦者的血,流违逆者的血!
  陈今昭掷地有声。她看着他笑说,声音仍带艰涩,却清晰无比,泊简兄听我说,此法既是出自我手,那它什么样的走势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没人比我更清楚。我们可以从长计议,踩着世家的底线,试着将它改良,将此间凶险降到最低。
  鹿衡玉的首倡书已在路上。
  那又如何?我们可以在他之前先一步上书。她一字一句,沈砚,鹿衡玉,陈今昭,联名首倡!亦如你多年前所说,吾等三杰,既为一体,那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最后离开时,她对他道,泊简兄,若还将我当做至交好友,那就别让我吃着你们的血升官发财。朋友殉道,我领功,那不是我陈今昭的处世之道。鹿衡玉与沈泊简,至公无私,为国为民,亦不该有这般的小人朋友。
  陈今昭回府后,没想到那人竟也在。
  殿下今夜如何过来了?
  听闻你与旁人吵架,怕你气着,就出宫来看看你。
  耳房临窗小书桌上摆了两盏琉璃灯,姬寅礼接着宫灯的光打量着她面色,目光最后定在她微红的眼角。
  怎么还被气哭了不成。
  现在他已不在她面前掩饰于各府上安插探子的事,当然陈今昭早就知道便是。
  我有那般怂,是与人论道杀红了眼。陈今昭解开身上的斗篷解释道。知道长庚在外头守着,没让人靠近,所以那些探子估计也就隐约能听见些许争吵动静,听不见具体内容,遂与他简单说了是与沈砚在青苗法一策上意见相佐,导致双方有所争论。
  姬寅礼坐在桌前,拉过她微凉的手近前,温热的掌心覆了覆她的脸,气性忒大了些,怎么听说还有桌子倒塌的动静。
  陈今昭不在意道,我掀翻的,还将茶碗扣上了他脑门。
  想象了那场面,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你下回去沈府,还不得被拒之门外了。
  那可不成,这回没能说服得了他,我心中不服,下次还得与他坐而论道。这是尊严问题。
  两人洗漱完上了榻。照常说了会话后,二人相拥而眠。
  枕边人熟睡过后,陈今昭睁眸望着黑暗中的帐顶。
  在沈府与沈砚说得再轻松,也改变不了她即将要行之事的凶险。她在走一条极为凶险之路。
  换作从前,饶是三思过后,她怕也会绕路而行。但不知是不是命运挟裹,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她这惜命之人竟也走上了冒险之路。
  一时间她脑中思绪纷杂,有迷茫,有彷徨。
  有一股说不清的东西在胸间徘徊,悄无声息的隐入血液中。
  黑暗中,她亦悄然看向了枕边之人。
  此事上,她还要竭力瞒着他,直到她联名上书那刻。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雷霆震怒的模样。非是她要刻意隐瞒,而是若不先斩后奏,她要走的这条路就要中途而殂。况且,他如何能枉顾她的意愿,给她安排了那样一条通天之路!
  若非此时机不到,她甚至都很想面对面问他一句,为什么他可以觉得,躺在挚友至交用鲜血铺就的功劳簿上的她,可以心安理得。
  这一夜,她做了许多的梦。
  梦里有家国大义,有朋友至交,有她二十几年来亲眼目睹的一些事情,还有他那张若隐若现的脸庞
  第125章
  隔了两日,陈今昭下值后又去了沈府。
  对于她所说的去与沈砚辩论青苗新法之事,姬寅礼没有怀疑,因为这一年来,针对此法她与公孙桓在细微末节之处不知辩了多少场,所以再去与其好友相辩也在情理之中。
  陈今昭来到沈府后,惊住了。
  东街沈府的府邸开阔,庭院假山叠石,青石铺就的地面宽敞寥廓。与以往的冷清不同,此时十几位穿着官服的青年正在庭院里踢着蹴鞠,吵吵嚷嚷的很是热闹。
  见她过来,纷纷朝她招呼。
  朝宴兄过来了!
  许久未见,朝宴兄工部事务可繁忙?
  我瞧朝宴兄还是风采依旧!
  朝宴兄,来与吾等一道踢蹴鞠罢。
  是啊,过来练练,过些时日还有场赛事呢!
  陈今昭笑着一一打招呼,目光却抽空看向了旁边的沈砚,以目询问。
  沈砚面无异常,笑道,今个怕是无法论道了。不知他们哪个与国子监的人定了场赛事,时间就在下月。
  她的视线在他面上巡过一周,就面色如常的笑说,有蹴鞠赛啊,那我可得好生练练,好久未动脚都生了,别到时候掉链子。
  说着就挽了袖子朝场内走,泊简兄,一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