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从袖口掏出了个不足五寸的小竹筒,竹筒以漆蜡封口,显然是传递密信用的。这个竹筒竟出现她的马车里,她甚至都不知,她的马车抽屉里什么时候凭空多出个暗格。
  她眸中闪过狐疑、不解,谁会给她递密信,又是什么目的。关键是,竟躲过了宫里那位的耳目,递到了她的眼前。
  怀着种种疑惑,她打开了封漆,从里面倒出了一卷密信。
  展开密信,她凑近蜡烛的光亮,迅速阅览。
  密信写了三句话。
  第一句,问她可知鹿衡玉在荆州做什么。
  第二句,告诉她鹿衡玉每月遭受不下十起刺杀,最近的一次被人得手伤了肺腑,是他及时寄了药过去救活了一命。
  第三句,鹿衡玉提名的变革土地税法的首倡书已经在路上,最晚月中抵达京都。
  陈今昭一下子软了腿,连后退两步,手心用力撑在了桌上。
  或许寄信之人不清楚变革土地的具体内容,所以没在信上明说,但提及首倡书,她的脑中却迅速闪过两个政策一一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
  这是她昔日呈于御案,却没了下文的倡议书。
  两个政策的威力何其大,没人比她更清楚,会对世家乡绅造成何种冲击,也没人比她更清楚。
  她不知鹿衡玉首倡的是二者中的哪个,前者还是后者,抑或是两者,但无论哪个,都是动了人的根基,势必要让那些人恨之入骨,恨不得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脑中阵阵发晕,她捏着密信坐在桌前缓了好一阵。
  她本以为,即便要行这两条国策,好歹要等到国朝再稳定些,待到国库充盈,能经得起数场连战的耗费之时。如何没想到,这般早就要伸出土地变革的触角。
  为时太早了,实在太早了。
  早到首倡者很可能就会成为垫脚石!
  天下世家何止千千万万,明枪暗箭让人躲不及也防不及,首倡者更是要受他们群起而攻之。最有效的措施就是变革的同时,朝廷亦起兵威慑,反一个打一个,杀鸡做猴一路推进,由此成功率方能超过半数。
  但关键是,如今国库不算丰盈,粮草、钱财能撑得过一场、两场、乃至三五场的仗,但撑不起十几场甚至更多的战役。
  而世家遍布九州,一旦全都将他们激反,届时天下烽烟四起,朝廷势必就要连战。
  所以,她才说现在推行这两项国策不是时候,太早了。
  一旦事有不逮,鹿衡玉这个首倡者,很容易就成为垫脚石,倒在变法的路上。把密信凑近火苗,看着它成为了一抹灰烬。
  这一夜,陈今昭在桌前坐到了天亮。
  翌日,她在屯田司里一直待到了下值。出来后,让长庚驱车带着她,直抵东街沈府。
  土地变法一事,是绕不开户部的。
  如今她也总算明白,为何自沈砚升任户部左侍郎后,就一直在忙。具体忙的什么,已不言而喻。
  第124章
  沈砚对她的突然到访感到惊讶,同时也很是开怀。
  将她迎入府邸,他边走边笑说,朝宴今日如何得空过来?岁末将至,工部诸事繁杂,想必你这工部郎中也是公务缠身,这段时日忙得很罢。
  陈今昭微笑:是有些忙,不过来年春耕涉及到贷粮一事,我想与你这里讨个主意。
  沈砚了然的点头。
  进了花厅,下人上了茶水后,他就打发人下去了。
  陈今昭在他开口前,看向侍立一侧的长庚道,长庚,你且先去门外候着。又面向对面诧异的沈砚,解释了句,毕竟涉及政务,还是当心谨慎些好。
  沈砚看着她与往常隐隐有些不同的神色,心中几番思量,然后也对着旁边自家常随道,忠庆你也下去罢,把门带上,其他人未经传唤不得入内。
  两家常随退下后,偌大的花厅里就仅剩他二人。
  朝宴可是要说那青苗法?沈砚觉得对方之所以这般谨慎小心,可能是要说的就是来年春耕,欲推行此政之事。他沉吟了番,劝道,我知你这一年来反复推敲青苗新法,欲求至臻至善。然推行新政仍需审时度势,现在施行还是有些操之过急,恐非上策。
  唯恐对方想不通,他又补充,倘使监管不周,州县官吏阳奉阴违下,纵尔鞠躬尽瘁,最后亦难竟其功。故而,朝宴你不妨再等等,且将此政暂压缓行,少说等天下再平稳些,等朝廷能抽出人手到地方监管,再行青苗新政不迟。
  陈今昭垂首不语,目光一直凝在手边的茶碗上。
  沈砚望向异常沉默的对方,疑惑唤了她两声,朝宴?朝宴?是我所提有何不妥之处?
  陈今昭从茶汤上抬了眼,看向对面狐疑不解的人。
  我见泊简兄近一年来忙碌非常,不知具体忙的何务?
  沈砚一时哑然。他有些吃惊的看向陈今昭,不明白从来极讲分寸的对方,为何突然问出如此不妥当之言。别说户部、工部隶属不同衙门,就算同在一部,向同僚打听机密政务,亦是犯忌讳的事。
  就算二人是友人,这也是极不妥当的。
  就在他拧眉沉思要如何回应这话时,却听到对方猝不及防地发问
  忙的,可是田税改革之事!
  沈砚猛地站起来。
  陈今昭骤然撑案起身,衣袖带翻了手边茶碗。
  改革的具体是哪条田税?她咬紧牙根,目光如炬,是摊丁入亩?还是,官绅一体纳粮!
  如惊雷轰耳。
  沈砚骤缩了瞳孔,清雅的面容刹那褪了血色。
  陈今昭手按着桌面,指骨泛白。她死死盯着对方的面色,尾音带颤,我如此精准的提出这两策,你为何不震惊、不质问?你是不是知道,这两项田税改革之策,出自我之手?鹿衡玉的首倡书已在路上,在变法的前夕,你沈泊简充当了什么角色,我陈今昭又充当了什么角色!沈泊简,你告诉我!
  沈砚无法直视她的目光。
  他扶着椅座,趔趄地重新坐了回去。
  荆州的事,瞒成了铁桶一块,你如何知晓的?
  这你不必管!你只需回我上述问题!
  他艰难扯出抹苦笑,朝宴,你不该问出口的。身形孤绝的坐着,他定了定神后,试图用平静的语气说服她,不必较真的,我三人各充当何等角色,其实亦非那般重要。人生于天地之间,总有各自的使命要完成,即便粉身碎骨,但于吾等而言,何尝不是求仁得仁。
  吾等?吾等!陈今昭重复两声,喉间好似戳了把尖锐的刺棱,吐出口的话都似刮着血沫,我不想听冠冕堂皇的话,我是工部官员,只听务实之言。沈泊简你明说,吾等代表了何意?鹿衡玉要上书首倡变法,你呢,是联名共襄盛举,还是附议以壮声势?抑或于户部鼎力相助,为其保驾护航,再或待他殉道后,承其遗风,继其遗愿!
  朝宴,你又何必刨根问底
  这里没外人,你说句实话罢,沈泊简!
  滴漏滴答的声响在花厅中清晰的回荡。
  明明不过几息的时间,在此间凝滞至死寂的氛围中,时间好似被拉长了许久。
  沈砚顿在座上,到底在对方寸步不让的逼视目光中,给了答案。
  联名,首倡。
  他滞涩的移开脸,不与对方刹那通红的双眸对上。
  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原因有三,其一,但凡为官做宰,谁不向往青史留芳,我沈泊简亦是个俗人,同样也想搏个美名;其二,我母亲她,就这三五年的光景了。对于那些毒瘤脓疮,我心中之恨不比鹿衡玉的少,如今能有机会作为一把刀剜了它,你说我可会坐视不理?
  他望向门外的方向,似在远眺,其三,幼弟他有勇有谋,比我更适合沈家家主之位。我可为他铺就坦途,助他前程似锦,他可以带领沈家走得更远。
  陈今昭一直盯着他,直待他说完,才拍案笑了起来。
  善,大善!世间不是任何人都能坦明自己的私心,这点上我敬佩泊简兄。只是我想问一句,兄欲拿何物来剜腐肉?
  她看着他,露齿笑说,是鹿衡玉罢。他在荆州施行新政,只要倡议不落在明面上,世家也不会大动干戈,这就给了朝廷缓冲之机。荆州作为试点,需要的是温水煮青蛙,缓行为上,而非急功近利,一口气吃个胖子,亦如你所言,实施新政要的是缓不是急!
  所以问题来了,鹿衡玉为何反其道而行之,与朝廷的缓行之策背道而驰?他为何上首倡书,为何要将急着将新政摊开明面之上?
  沈砚默然无声。
  陈今昭笑出了眼泪,因为他败了!荆州的新策败了!也或许是后续无力,或许是眼见着瞧不见希望了,他只能以身化刀,临死之前将这柄刀光明正大的亮相世间,拼劲全力用刀尖挑破脓疮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