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沈砚大惊失色!
他撩袍跪下,急道:断无此事!殿下明鉴,陈郎中对朝廷一片赤诚,对殿下更是忠心无二,视王命如天,岂敢有不敬之念?便是往日闲谈时,言语中对殿下也是多加感念之情,感激殿下王恩浩荡,道是知遇提携之恩,万死难报!陈郎中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望殿下明察!
沈侍郎,孤要的是你直言明说,而非你的粉饰之言。
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言!沈砚感到慑人的威仪目光落在他身上,目光如炬,好似能穿透人心。他顶着锐利的目光,坚持抬手道,殿下明鉴万里,陈郎中对您当真是赤胆忠心,绝无二志。臣不敢欺瞒殿下,他在臣这里从未说过殿下哪怕半字的不是,言语间都是对殿下的推崇与感念。
就在今早散朝后,他还坦荡磊落的对百官明言,万分感激殿下及时遣太医救治了他的夫人。为防百官对此有所猜疑,而使您名声有污,他毫无避讳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他们道明,并再三强调,那些谣言不过是佞臣乱党诋毁殿下之阴谋,让他们莫要轻信。
他对殿下一片丹心,望殿下明鉴!
御座上的人默然无言。
今早殿前的事自也传入了他耳中,不过在他看来,她那情真意切的话语未必是出自对他的感念。或许,她只是担心她表妹名声有损,这才在群臣面前做出解释。
毕竟在她心里,在继要杀她后,又差点逼死她表妹的他,或许早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恐怕,她恨他都来不及罢。
沈砚感到周围气氛越来越沉寂。
他隐约能感觉到,刚那番说辞似没能打动对方,虽不知缘由,但对方似乎就认定了,陈今昭对其定是抱有怨怼之情。
尊驾一怒,流血千里。
想到陈今昭可能会面临的后果,他不由后背发寒,整个人都焦灼起来。
正待他欲再解释时,突然听到上首传来极低的轻嘲声。
对一个曾险些要她性命之人,你说她能无怨无恨?视着沈砚陡然僵硬的面容,御座那人一字一顿道,看来那件事你也知道。她与你说的?如何说的?孤要你一字不差的复述,不得有半分隐瞒。
沈砚心中急转,极短的时间内已疾速做好了判断。
殿下容禀,此事是臣是机缘巧合下得知,非出自陈郎中之口。能否容殿下稍候,臣欲归家取一物,陈郎中对殿下有无异心,您一看便知。
得了应允,沈砚片刻不停地出了殿,疾往宫外而去。
殿内,姬寅礼仰靠着椅座,沉沉望着青烟缭绕的穹顶。
是恨我的罢,焉能不恨他低语,不知问的谁。
自打那夜她脱口而出那句后,他就觉得,或许再无挽回之机了。设身处地的想,换作是他被人险些害命,他只怕恨不能将对方碎尸万段。
所以他不信她不怨不恨,不信她肯真心的亲近他。
那种什么也抓不住的虚妄感,再次在心底汹涌翻腾而上。
五指深深扣入扶手,他竭力压制住那汹涌而来的阴暗念头。伴随着极致空虚而起的,是万千种难以自控的妄念,他内心实不想伤她分毫,却怕自己会难以自持。
时至今日,他对她的渴求已到了连他都难预估的地步,唯一能勒住他、勉强束着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就是她对他的情谊。他强行按捺着那些狂妄的欲念,逼着自己后退两步给她喘息之机,就是为了索取她的心,一旦无望,他都怕自己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她的爱是细细的绳索,却偏能捆住他的妄念。
若是没了指望,他怕是要疯的。
沈砚再踏入殿中时,手里捧着一方形木匣。
他脚步匆匆,从出宫到再次入宫,几乎未停歇半步。此刻前胸后背都被汗湿透,却来不及歇息片刻,就赶紧上前将手里物呈了上去。
木匣是普通样式,并无甚稀奇。
这就是你所说要呈之物?何人所有?
确是此物,请殿下过目。
姬寅礼突然有种莫名的预感。他压着视线在木匣表面打量一周,手掌重重在匣盖上压过之后,缓缓开启。
匣中静静卧着一张初稿,字迹凌乱,墨痕斑驳,但那再熟稔不过的清隽字迹,还是让他第一时间认出是何人所书。
初稿上首,《伏罪请死疏》五字宛如千万根针,挟着瘆人的寒芒,在匣盖开启的刹那,不留余地的尽数刺向持匣人。
握匣的手猛地一抖。
啪的声,木匣突然被用力阖上。巨大的力道带起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中,好似沉钟重击双耳。
你如何得来的?
殿内静的可怕,沈砚只觉上首之人盯他的目光让人发寒,让他有种毛骨悚然之感。没有添油加醋,亦没隐瞒,他一五一十将那日捡到这绝笔书的情景道来。
一家子抱头痛哭过后,他却安慰说只是公务繁忙,耽搁了时辰而已。但他惨白的面色与仍轻微打着抖的手脚,却让我察觉到了丝不同寻常。所以那日我格外注意他的举动,然后就注意到了他不慎从袖中滑落的陈情书。
说着,沈砚无不恳切道,殿下,那日之后,陈郎中行事与往日一般无二、从未与旁人提过半字!在他看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岂能因此怨怪于您?臣不知他当日是犯了何等死罪,但恳请殿下看在他兢兢业业为您效力的份上,网开一面!
他重重跪地伏拜下去。
姬寅礼看着他,想到了昔日,她也是这般竭尽全力的为鹿衡玉求情,恨不得压上全部筹码换得对方一命。
你三杰的感情深厚,这份深情厚意,让人羡慕。
低缓莫名的一句话让沈砚怔住。
不等他回神应话,上座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孤知道了,你下去罢。
沈砚走出大殿,被寒风一扫,方知后背已涔涔冷汗浸透了。殿外的刘顺朝他压低声音问了句好,他勉强做了回应,只是看向刘顺的目光中藏了几许深邃。
今日这事太过突然。殿内那人虽杀性重些,但赏罚分明,行事亦是依法依据而为,让人无话可说。且心胸也并不偏狭,不至于因对臣子赐婚不成,恼羞成怒下质疑臣子的不忠。
他想了一路,最终还是觉得,陈今昭此回怕是糟了小人算计。大抵是有小人借此时机,在王驾面前鼓弄唇舌搬弄是非,这才让上头那位对陈今昭的忠诚产生了怀疑。
而最方便近身进谗言的
沈砚收回目光,快速离开。
他得找个机会问问陈今昭,是不是哪处得罪了人。
刘顺在对方离开后,悄悄摸了摸自个后脖颈,不知怎的,总觉得毛毛的。
门窗紧闭的空荡大殿之中,静的听不见一丝声响。
匣子里的绝笔信不知何时摊开了放在案上,御座上的人一动不动的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目光常常凝在一处就长久不动。
伏惟千岁王恩浩荡,恩泽似海。臣本庸碌之姿,蒙殿下不弃,擢臣于微末,几番提拔。此恩此德,结草衔环不能报万一,纵是万死亦难报王恩分毫。今臣获罪,实乃臣罪不可赦,殿下垂怜,免臣受牢狱囹圄之苦,臣不胜感激臣罪孽深重,得王恩赐臣速死,实乃千岁之恩慈。
臣含笑赴死,感念殿下之恩情,句句由衷。
九泉之下,臣魂必会日夜祈祷,惟愿殿下千岁万安。
亦秋来世再遇王驾,再效犬马之劳,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臣向北叩首,以谢殿下,祈愿殿下,万寿无疆。
整整一页纸张上,写满了字,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绝笔纸上的墨迹斑驳,字迹时断时续,纸面褶皱处更是浸透干涸的泪痕,书写了当时提笔人痛苦挣扎的印记。
明明那般刺目扎心,刺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却难以将目光从这张单薄的纸张上移开,凌虐般的字字看下去。看那字里行间无法言说的恐惧与哀鸣,亦看那干涸泪痕处好似认命等死的苦楚与无助。
往昔的那些事,他从来下意识回避,不愿细想。
可如今这份绝笔书却给了他当头一棒,让他无法逃避,直面当初她面临的一切。
他无法想象,在鬼蜮般的大殿里默默等死的五个时辰里,她是何等孤立无援,恐惧煎熬。
恐降罪家人,她甚至连求饶都不敢,只能默默饮泣,劝自己接受这个结果。
她甚至连自己为何而死都不明!
就这般稀里糊涂的,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值日子,踏上了通往幽冥的路途。
姬寅礼望着'臣罪孽深重'几个字,眸光不可自抑的颤抖。
她有什么罪孽?两袖清风,勤恳为公,再清风正骨不过的一个人。为官数载,未曾受过人哪怕半个铜板的贿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