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陈今昭与沈砚告辞,就撑了青绸伞往回走。
  这个时辰,她该回家喝那汤药了。自打与那位将话挑明后,他便没再强硬要求她每日必须去昭明殿用膳,却让她将一包包药让都提回了家,并吩咐她需按时煎服。
  她无不一一听从照做。
  能向他争取到保留在外行走的身份已经是侥天之幸,她实不敢在这节骨眼上,再节外生枝来惹他的眼。
  大雪纷飞中,两辆马车在长街上碾着积雪相向而行。
  向宫门处驶来的那辆马车通体漆成绛紫色,锦缎帘子低垂,随着马车的行驶而摆动,露出里面相对而坐的两道身影。
  一人突然揭开帘子,朝外看着刚擦身而过的青篷马车。
  怎么了敏行?
  没什么,刚见那车夫似有些眼熟。
  公孙桓不在意道,可能是哪家朝臣家的马车,出宫去办要事了罢。
  江莫点头应是,拢了拢身上的灰色擎衣没再言语。在抵达宫门口,朝两侧宫门守卫出示金牌时,他却不经意似的问了声,刚出宫的是哪位大人?
  守卫如实回道:是工部的陈郎中。
  通往永宁胡同的路上,长庚直待驶离了宫门口好一段路程,方挨近车厢的方向,小声道了句,少爷,刚才好像是公孙府上的马车。
  陈今昭立刻明了,应是公孙桓归京了。
  算算时日也该回来了,此番也必是携着回京述职的江莫一道。她听闻江莫在江南立了大功,此番奉诏回朝,必得厚赏。
  不过与她干系不大,只嘱咐了声长庚日后见着公孙府的马车远远避着,便很快将此事抛之脑后。
  即将就要到了她的弱冠之日,她的心思更多的还是放在那日该如何度过之上。虽已做好了那夜会发生何事的心理准备,可随着时间渐近,她还是难免会紧张无措,惶乱难安。
  公孙桓火急火燎的进了上书房拜见。
  他在江南听闻殿下将要大婚的事,真是又惊又喜,当即什么也顾不得了,火速收拾好江南官场的残局后,就十万火急的乘船北上。
  怎料刚入京,就惊闻殿下的婚事取消了!
  据他府上管家所说,具体缘由尚不清楚,只听朝臣们私下里传,大抵是新王妃那边出了变故。或是因意外人突然没了,再或是人跑了,总之不是什么好事,不然这些日殿下也不会情绪一直不佳。
  上书房里,沉木香的味道弥漫整殿,带着浓郁清苦之气。
  文佑可算回来了!这朝中无你从旁协助,我着实是少一臂膀耳。姬寅礼推开折子起身相迎,快步近前满面笑容的扶起公孙桓,接着又虚扶起躬身行礼的江莫,敏行也快起来。从江南递来的折子我看了,你做得很好,着实长进不少。
  公孙桓见他家殿下面色尚好,心也落回了肚里。
  桓也思殿下甚切,无您在上开示,桓也无所适从啊。
  姬寅礼哈哈大笑,携二人往殿内走,那待会就在上书房留膳,吾等好生叙话一番,也好给文佑你多多'开示'呐。
  那桓先谢过殿下指点迷津。
  说笑一阵,三人入席。
  主从几人许久未见,自有诸多话要讲。席间多是姬寅礼与公孙桓二人叙话,江莫偶尔在旁应答几句,说说笑笑的,整个席间气氛融洽非常。
  在即将散席之时,公孙桓寻了个由头将江莫支了出去,而后才委婉的开口询问起其婚事取消一事。
  小事而已。姬寅礼不甚在意的笑说,面色不改,吃了口酒方道,她有更好的前程,我且先依她。
  公孙桓张大了嘴,又慢慢合上。
  他不免震惊,还真有这么个人,还真有这么回事!
  但他怎么提前一点风声都没听闻?
  况且殿下回的这又是何话?何叫有更好的前程?
  这话如何听都似是应了那些小道传闻,但他见殿下面上神色,却又不似那回事。公孙桓脑中乱如麻,不禁问了句,那不知,是哪家的闺秀?
  你日后自会知的。
  公孙桓就不再问了。事关殿下的私事,身为人臣他不好插手,更不好过多细问。诸多疑问也只能按捺在心里。散席后,公孙桓就带着江莫告退离宫。
  只是离宫的马车上,多了一人,华圣手。
  公孙桓斟了杯茶,递了过去,殿下贵体如何?我听闻近来殿下情绪不佳,可对身体有碍?
  华圣手慢悠悠喝口热茶,不碍事。过不了两日,殿下就能身心舒畅了,你啊,就少操那份没用的心。
  公孙桓无奈道:我也是关心殿下,您老就非得噎我一回。
  华圣手都懒得回他话,干脆将脸撇向了江莫方向。
  你刚才偷也了眼老夫作甚?是不是要随老夫学医去?
  江莫脸色略僵,没有,就是觉得天寒地冻的,您老何必折腾的出宫?
  华圣手呵了声,拿眼上下打量他,你这黄鼠狼套我话,我就不告诉你。
  江莫脸青了,公孙桓忙接过话,您老误会了,敏行就是关心您。毕竟风大雪寒的,您待在宫里头也舒坦,我这府上可能没昭明殿里的地龙烧得暖和。当然,您肯来鄙舍做客,是吾等的荣幸,我跟敏行都高兴着呢。
  华圣手瞥他一眼,真是与你说不明。
  说完就继续慢悠悠喝茶,再闭口不言。
  两日后,到了腊月十八这日。
  停了一日的雪又下了起来,如漫天琼花纷纷洒洒,扑落在宫闱的朱墙碧瓦间。
  朱漆马车缓而稳当的停靠在昭明殿前。
  里面人的尚未下车,殿内的宫人已提着羊角灯、马凳、撑着绸伞围了上来。
  此时远不到夜幕降临之时,但因为乌云遮空,天色已然暗了。
  陈今昭踩着马凳下了马车。
  今日的她穿了身玄端礼服,墨玉冠束发,两侧锦带垂缨。
  刘顺撑着绸伞小心将她引到殿内,而后就无声退下。
  殿内一派肃穆,青铜炉鼎里香烟袅袅,汉白玉化纸炉里腾着幽火。正前方摆着香案,香案上面牌位罗列,每尊牌位都篆书刻尊号,其上每个字都显得威仪肃穆。
  案前立着的那人,同样穿了身玄色深衣,广袖垂落,于青烟弥漫中长身而立。他持着竹筒正色望着她,眉目温雅。
  陈今昭踏进殿时本是端庄持重的,可待目光不期瞥见案上的那罗列的牌位后,她面上的神情有些皲裂。
  牌位上一排排的尊号赫然在列!若她没记错,这些牌位本该是被供奉在皇家祖庙的朱漆神龛里,有持戟卫兵轮流守候,每逢祭祀大殿方允人入内叩拜。
  吉时已至,陈今昭你上前来。
  听到唤声,她忙收敛了神色,挺直肩背矜重的走向案前。
  姬寅礼目视着来人朝他步步走近,看她板着面容一派庄重,唇角微抿眉目沉静,烛光映着那如点漆的双眸,其间倒映着他的身影。
  你家中无父兄,便由我替你主持弱冠之礼。
  陈今昭闻声,忍住激荡的心情,跪拜下来。他开始诵读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原服
  他的嗓音沉稳持重,不急不缓,似古朴的铜磬声,自寒山寺传来,回荡在殿内。
  她跪在蒲团上,静静聆听,待祝词诵毕,则对着牌位行三跪九叩之礼。
  姬寅礼将竹筒搁置案上,拿过红木托盘上的礼冠,走上前来。她端跪在蒲团,脊背挺直如松柏,他俯身为她加冠,目色专注的将发簪穿过她的发冠。礼成。
  他站直身时,缓声和煦道。
  陈今昭提过宽大的袍摆,从蒲团上站起了身,屏息凝神,期待又紧张的等待着。
  姬寅礼的目光掠过拂在她清透面颊上的冠缨,转身又从红木托盘上取下一方玉简来。在见到刻有字的玉简时,陈今昭只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停了。
  她的手指不自觉绞动礼服,眼眸随着玉简而动,心里几乎将天上神佛拜了个遍。在他终于将玉简呈递过来时,她接玉简的手指都有些抖了。
  愿君朝饮木兰之坠露,昔设华宴之和乐,清正光明,宴乐贞吉。愿君此后佩此二字而行,朝夕恪守,宴坐长思。
  他缓语道明寓意,目光落在她的眉目上,可喜欢?
  陈今昭始终盯着朝宴二字,口中不住无声呢喃,又忍不住跟泊简二字做比较,总觉得少了几分清风朗月。
  喜欢的。她小声回道。
  虽觉得比不上泊简二字的脱俗,但这处绷着的弦总算松开了,朝宴这字还算顺耳,好歹对方没给她起个什么奇奇怪怪的字来。
  陈今昭,应你的,我都做到了。
  在陈今昭还在兀自沉浸在对朝宴两字的新鲜感时,却突然听得身前之人开口道。慢声细语,嗓音低缓,他的目光重重落在她的面上,不复刚才行冠礼的克制,却是带凌人的盛气,不容拒绝的要她最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