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知县等人暗抽了口气,似都未料到来的京官竟如此雷厉风行,不近人情。陈今昭看向知县,道:还请县尊大人寻些好手过来罢。
  知县本还想推脱一番,想说好手还得从睢阳府城请来,但见这位小京官冷了脸色,不由暗道不妙,连忙将此事应下。
  不敢马虎行事,他带着河道巡检几人先行退下,而后火急火燎的寻人去了。当他终于勉强凑了几个好手带来时,堤坝上却不见了那两京官的人影。仓皇张望后,方惊愕看见,那两京官正挽袖挽裤腿的爬上了龙骨水车,已然开始了敲敲打打的修缮,还不时呼喝着底下人拿工具上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带人过来!
  听得那姓俞的大人朝这边呼喝,知县等人方如梦初醒,赶紧让身后的那几人过去。但随后又反应过来,咬咬牙将自个裤腿也挽了上去,亦下了堤坝。
  其他官员亦只能有样学样,纷纷下了堤。心里无不嘀咕,这些京官来的第二日大清早就过来巡查不说,怎还不嫌脏累的上手干上了?真是怪。
  陈今昭下了水车,将知县招来的那几人叫到近前,直接考校了番。
  来的是几个老河工,上了些岁数,但身体还算健朗。
  可能头回当着众多官员的面回话,他们回答得有些磕巴,但内容大差不差,陈今昭点头还算满意。
  嘱咐他们背着工具篓上去给俞郎中打下手,而后她面色有些沉重的对知县说了水车的损坏程度,以及需要紧急调拨的例如油松、樟木等物料。
  河道巡检一一记下,不时擦擦额上冷汗,心中发慌。
  上头若真要追究的话,一个渎职之过他也逃不掉,所以现在他只望能办好这位京官交代好的差事,望能将功补过。
  自这日后,整个襄邑县,从上至下的官员都陷入紧张的忙碌中。知县望着这近一个月,都耗在龙骨水车上,爬上爬下忙个不停的两个京官,一时间内心竟也百感交集。
  他真没料到,打前锋过来的这两京官还真是来干实事的。
  想这二人近月来冒着风雪踩着泥浆,不惧严寒不惧脏累,天亮来,天黑走,那般废寝忘食之态,连他这地方父母官都为之汗颜。还有两位竟将贽见礼的千两银票全都添进了物料采买中,这让他不免为先前的那点小人之心而感到惭愧。
  尤其是那位陈小京官,他眼睁睁的瞧着那张白面团子似的玉容,在短短一月时间内,被寒风扫得皲裂,也冻红了,完全不复刚来时候的清俊模样。偏对方不以为意,依旧每日不间断的往堤坝这边跑,任劳任怨,不曾听其抱怨过分毫。
  他本以为这唇红齿白的小京官是来蹭功劳的,哪成想人家是殚精竭虑、清正为民的好官啊。更难得的是,对方竟肯纡尊降贵的指点那些老河工,丝毫不觉得如此行为会有损其身份,倒是让他对京官一贯的倨傲之见有所改观。
  小陈大人,您看这般可成?
  龙骨水车上,一个老河工转动着板链问道。
  陈今昭过去上手摸了下,又转动了下,细听了声音,就摇头道,有些卡涩。可能是刨板没留够余量的缘故,一会另做一板再试试。
  她提了个留余量的数据,老河工记下,就匆匆下了水车。
  小陈大人,我这边齿轮咬合不正,不知是什么缘故。
  我过来看看。
  正在拿着铜锤敲打榫卯的俞郎中瞧见,忙提醒,小心脚下!千万慢些!
  陈今昭扶着水车,冲他露齿一笑,放心,腰上系着绳子呢,不怕。
  瞧过齿轮后,她耐心指出了楔子的几处问题,并道明了相关原理。
  对方如饥似渴的学着,无不感激涕零。这些都是吃饭的本事,放在从前他便是求爷爷告奶奶也不会有人愿意指点他,如今这位京中来的贵人分文不收,却愿意倾囊相授,如何能不让他心生感动。
  陈今昭也何曾不是心中叹息。
  本朝虽未像前几朝那般,行愚民政策,行那挟书律禁止民间对书籍私相授受,但对相关书籍的封锁还是很严苛的。譬如她在翰林院时能随手翻阅的《天工开物》,市面上却不会流通,除了官府密室,剩下能私藏的便只剩下世家大族的书房。普通百姓想拿来阅览,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这些河工们,要想了解一星半点的知识,靠的只能是祖辈相传。且吃饭的本事皆不外传,各家敝帚自珍,如此几代传下来就很容易造成知识的断层。
  所以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想要出人头地,何其难也。
  二月的襄邑县天气严寒,而此时京都也刚刚下过了雪。
  皇宫驰道上,近百匹骏马奔腾如雷,马踏青砖声回响在宫墙间。疾奔在前方的是匹鬃如黑焰的骏马,马背上玄色鹤氅之人持缰策马,身影疾速掠过朱红宫墙,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
  遥遥听见宫道上的马蹄声,上书房里的公孙桓赶忙推案而起,急急走出了殿。
  外头一阵寒风扫过,他不由打了个寒噤,呼了口白气,转过头似不经意的问,殿下这究竟是怎的了,怎就突然想起猎去?一去又是好些时日才回来,抛家舍业般的,竟连公务也不顾了。
  公孙桓玩笑般说着,可眸底深处却带了些犀利与审视。
  刘顺面上如常,即便此刻他已经被盯得心头发慌。
  可能,殿下是觉得有些闷了罢。出去散散心,也好。
  刘顺哪敢露半分口风,让对方察觉里头有他掺和的缘故?相处日久,他如何不晓得这位公孙先生,待人接物看似是个蔼然仁者,如文人般的谦恭仁厚,但实则杀性极重,最是心狠手辣不过。
  这要让对方知道他掺和的那些事,他都怕对方下狠手打杀了他去。
  哦,是这般啊。
  公孙桓恍然道,捋须转过了头,没再刨根问底。只是内心自有怀疑,毕竟殿下此番与季夏那会一样,都未带刘顺一道出宫。这点让他觉得不大正常,他觉得这个刘顺可能是知道点什么,否则殿下不会无缘无故的冷落了自己的贴身奴才。
  骏马在殿前扬蹄嘶鸣,金鞍玉辔在冬阳下闪着金光。
  殿下,您下回出宫游猎也将桓一块带上罢,也省得桓独在殿中守着一堆公务,苦苦煎熬。
  公孙桓迎上去,故作苦笑。
  姬寅礼翻身下马,解了鹤擎扔给了刘顺,上前重拍两下公孙桓的肩膀,没文佑替我坐镇,我又岂敢信马由缰?
  说着,舒畅的笑着走近殿内。
  刘顺捧着鹤警长舒口气,这般看来,他那事在殿下那里算是过去了。想起那夜的事,他也不由打了个寒噤。
  那夜他见殿下又在辗转反侧,纵是殿下之前有过提醒,不得再禀有关探花郎的任何事,但他还是壮着胆子,说了袁家二娘前些时日突然离京,似乎带人往河南府方向去的事。没成想,他话还未落尽,就遭了一记窝心脚。
  别挑战孤的耐心。
  殿下的话又冷又沉,隐隐有杀意进现,让他惊恐万状,连连叩首求饶。
  从伺候殿下至今,那还是他头回见到,殿下真的动了怒。
  离京前,殿下还卸了他一部分职权,将南北镇抚司单独划分出来,独立成一司,不再归他管辖。
  那夜起,他隐约有些明了,殿下应是动了真格,是真要斩断那份孽缘。如此一来,日后他便不能再触虎须了。
  回了上书房后,刘顺仔细挂好鹤擎,就忙不迭将一份情报亲手捧上。这些时日,他力求能功补过,将宫里宫外的情报探得更加细致,没成想,还真让他逮着立功的机会了。
  养心殿?姬寅礼看了眼密录,指节轻叩了几下案面,确定是往养心殿送的信,没弄错?
  刘顺忙回道,奴才虽怕打草惊蛇而没敢深查,但还是查到了接信的人。是个烧火的三等宫女,模样普通,素日并不起眼。
  姬寅礼将密录推给公孙桓,对方看过后,皱眉,新帝身边的人都筛过几回了,怎还有问题?
  姬寅礼低眸沉思片刻,笑了,四哥的人。
  公孙桓呼吸一滞,先帝?
  既是先帝,那他有些后手不足为奇。指腹抚着座椅扶手,姬寅礼慢声道,我此生唯一跌的跟头,就是在这个不起眼的四哥身上。
  那可要
  姬寅礼抬手,不必,翻不出什么风浪,吾等静坐观浪便是。只是觉得好笑罢了,四哥竟将后手留给了她。
  第74章
  陈今昭在襄邑县见到袁妙妙那刻,震惊当场。
  彼时的她刚从堤坝回来,与俞郎中走到县府衙署时,也是巧了,偏脸整理兜帽时,不期就瞧见了从石狮子旁露出一角的碧青色斗篷。那会天已经擦黑了,傍晚风又疾,吹得残雪凌乱飞扬,若不特意细看过去,还真容易忽略藏身在石狮子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