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晚霞的余晖短暂的留在天际后,逐渐黯淡失了颜色。皓月升空,繁星缀满了天空,不知不觉,夜幕降临了。
从午时到未时,自未时至申时再至酉时,眼见就要临近戌时了,殿内的刘顺依旧没等来上书房来人。
这期间,他眼睁睁的看着东偏殿的公孙桓带着一干文官离去,可那正殿的两扇门一如既往的紧闭。
于这一刻,他终于好似泄了气,周身似被一股死气包裹。
再如何耗,也不可能留着探花郎直到翌日清早,换言之,若对方在宫廷下钥前不能顺利出宫,那这辈子就得留在这了。
刘顺不自觉摸向了袖中白绫,相比于动辄令人至少绞痛两三个时辰的毒酒,白绫相对来说是快些的死法。缠绕脖颈几圈,忍上数个呼吸,也就过去了。
幽幽望了那静默临案而坐的人,他干瘦的脸划过丝决绝,咬了牙正要抬步时,正殿那边竟隐约传来了殿门开启声。
这个声音令他浑身猛然一震。仓促透过门缝急望过去,就见那两扇殿门果不其然开了!在终于得以见到有人从上书房那边走出,朝他们所在的偏殿方向走来时,他差点要喜极而泣。
不等那宫监近前,刘顺就迫不及待的先一步推开了殿门,长时间久站的双腿饶是有些僵硬,却还是急切的趔趄迈出去。
是殿下他、是殿下有何吩咐?来者尚未开口,他焦急的问声就脱口而出。问话的同时死死盯着来者,不放过对方面上一丝半点表情。
宫监朝他略一行礼,就直接向他传达了上头的话。
摄政王千岁问,你可有何难处?
你可有何难处六个字,殿下传了他六个字。
刘顺立在原地,消化、咀嚼、揣测、揆度,这一刻他的脑子在疯狂的运转,试图琢磨出每个字之涵义,推测每个字被吐出那刻,上位者的表情、语气,以及暗藏的可能深意。
六个字,似催,又不似催。
请替咱家向殿下回禀,奴才只是在等其脸颊淤青消散,亦好体面些。面上神情短暂的变幻莫测后,刘顺做出了决定,自午时至现在,人尚空着肚子候着,顺便代我请示殿下,是否让人就此空腹去走远路。
自那宫监得了话离去后,刘顺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正殿方向。从来没那一刻如此时,让他觉得时间竟能如斯漫长。
他感觉自己等了许久,等到两眼盯得发酸,等到两腿重新变得僵硬。不死心的又等了好长一会,可正殿方向依旧没有动静。
刘顺眼里的期待暗了下去,他的周身重新布满了死气。
迈动灌了铅似的沉重双腿进了殿,他摸向了袖中白绫,死沉沉的眼睛望向案前的探花郎。
陈今昭在见对方朝她看来时,也大概知道了结果。
手指无意识攥了书页,她用力咬住唇瓣,强抑住急促的呼吸,也强忍住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饶是这五个时辰里,她已经做好了相关准备,可事到临头还是情绪难以自抑。
有恐惧,有遗憾,有担忧,又难免有些委屈。
恐惧死亡,遗憾未能与亲友做最后的告别,担忧身后事会节外生枝而引发不可预估的后果,又委屈自己莫名遭此劫难。
她不想自己带着这些情绪走,在最后的时光想让内心平静些,所以于内心一遍遍告诉自己,人生在厚度不在长度。这一世她享过天伦之乐,有过良师益友,年少时勤学苦读为人生奋斗过,中榜后也是人生得意马蹄疾、骄傲恣意过。一路走来,自谋前程至如今,她的人生如何不能算是精彩?该无憾了。
大监
在刘顺已经掏出了白绫走近的时候,平静下心情的她,也同时拿出她写得最好的那般绝笔书,呈递过去。
大监,这是我
正当她想要把斟酌好的话脱口而出时,殿门口突然传来了气喘吁吁的声音:大监!
闻声瞬间,刘顺脸色一变,嗖的下将白绫重新塞回袖口。
他几乎是奔了出去,那双深凹的总让人觉得阴恻恻的双眼,此刻焦灼而期待的看向来人。
来者依旧是先前那个宫监,他道,摄政王千岁谕示,天色已完,想来家中母亲已经温好了饭,便让探花郎回家吃罢。
宫监走后,刘顺背靠着殿门滑坐下来,不住擦着额头外渗的冷汗,前胸后背此时也全都湿透了。
殿内的陈今昭自也听见了外头动静,胸腔内的心快速跳动起来。宫监刚走,她就忍不住的朝殿门的方向疾走了两步。
大监,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最后半句话她说的有些轻,带些不确定,以及忐忑的期盼。刘顺僵硬干瘦的面皮努力堆了个笑模样来,是啊,您备教义到这个时辰,应也乏了,还是早些回家歇着罢。
陈今昭低低嗯了声,手指攥起袖角,垂眸朝外刚走两步,突然想到什么又忙着折身回来,将案上写了字的那沓凌乱宣纸统统收拢起来,塞进袖中。
路过刘顺身边时,见他虚脱的瘫坐在地,她到底感念对方为她拖延了这么长的时辰,不由关切问了句,大监您可好些?
刘顺虚汗淋漓的摆摆手,没事,我命好。
命好,也是命大。刚才,也就只差那么一点了。
陈今昭颔首道了声保重,而后就步入了夜色中的宫道中。
上书房内,姬寅礼立在窗前远远望着那道清瘦的身影,孑然独行在昏朦夜色中,单薄的背脊略显孤寂却又如竹节般挺立,就似那摧折后坚韧而生的新竹,生机勃勃。
直至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方缓缓收了眸光。
这些年他什么没见过,杀的人比山高,心早就冷了,硬了,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那刹心软。
或许是不忍其脸上带着伤,如此不体面的去,亦或许是怜其临了却饿着肚走,腹中空空的赶那幽冥远路,未免太让人心疼。
因而,他到底放给了对方一线生机。
退一步说,若来日还是不行那便说来日的话罢。
再者话又说回来,这些年他又什么腥风血雨没经历过?再难的坎也迈过了,他怎么如今反倒畏惧起了一个小小探花。怕什么呢,他想,何必如斯畏其如虎的避着,怯着,未免显得他也太过窝囊。
走在出宫路上的陈今昭,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此时此刻万般滋味涌在心头。
人生至暗的五个时辰,她将永生难忘。
刚出宫门,她就见到或焦急或绝望的等候在外头的一干人。
出来了!
今昭!陈今昭!
昭儿!昭儿啊!
她还没走两步,外头的人全都围了上来,陈母更是一把抱着她哭得快要断了气。
稚鱼在旁哭哭啼啼,幺娘抱着孩子也啜泣不已。
一家子都围着她哭,她头也大,在宫里那会残余的些许情绪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哎呀我没事,就是,就是上官分配了个紧要公务,任务过重,刚完成所以才出宫晚了。
鹿衡玉上上下下将她打量,脸上依旧是惨白的没颜色。自长庚惶急的来告诉他陈今昭没了音信起,他的脸色就一直白到现在。
我与沈砚都托了人在宫里打探消息,什么都打探不出来。他一直看着陈今昭,应该是从午时过后,你的音信就没了。
沈砚目光落在她脸上,抿唇不语。
陈今昭尴尬一笑,凑近他俩小声道,别提了,业务不精挨了顿训斥,晌午过后就被拘在偏殿罚抄公务,刚刚抄完。
周围的哭声都歇了两瞬。
鹿衡玉白她一眼,挥挥手:这些日后再提,快回家罢,天都这般晚了,赶紧带着陈姨他们回家歇着。
陈今昭冲他们二人抬抬袖,谢了两位仁兄仗义相助,改日请你们吃酒去。
省着点吧你!快归家去吧。
陈今昭笑了两声,与沈鹿二人拜别后就揽着母亲,牵着稚鱼他们上了骡车。
骡车离去后,很快鹿衡玉也与沈砚拜别,上了马车离开了。
待人都走了,沈砚弯下了腰,捡起了地上的一张被踩脏的宣纸。
第41章
接下来的日子,好似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陈今昭正常的上值、下值,与周围人或谈论公务或说说笑笑,一如往常。但亦有些不同,譬如每日去授业时,她的眼神下意识的就会回避着上书房正殿方向,每每去偏殿上完课就匆匆回配殿待着,余光甚至都不敢往那个方向瞄上半分。
且在西偏殿授业时候还好,但待到回西配殿时,她总是不受控的身子紧绷,临案坐着时也更容易失神、亦更容易受惊,有好几次都被些许动静莫名惊出身冷汗,胸腔里的心也随之突突跳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