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你是不敢。对方笑了声,声音自她身后远些的地方传来,你在本王面前是又怂又囊,不似在外头,那是又勇又野。
她僵硬的扯动唇角,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能说些什么。
此时她真是局促又尴尬,很想能即刻逃离此地,此生都不想再踏进这上书房的大殿中半步。
姬寅礼背倚着御案,端着茶碗望着临窗圈椅里的那个背影。清瘦,单薄,文弱却不羸弱,清癯却不孤高,劲竹一般的人,清风正骨,那般让人欣赏,爱怜,恨不能揽抱进怀里好生怜爱一番。
这一刻他纵容了自己的目光,也放纵了自己的念想。
有什么关系呢,他想,也就这一回了。
许久,压下眸光的瞬间,他仰脖饮尽了茶汤,扔了空碗于案上。空碗滚落御案,发出清脆的声响,碗底些许残汁溅湿了案面摊开的奏本,洇湿模糊了其上的字迹。
姬寅礼走下台阶往临窗前走去时,抬手随意接了几颗襟扣。统共殿内无人,失礼些也无甚紧要,至于圈椅中的那人,对方每回直面他时,视线可从不敢往他襟口往上移上半眼。
如何,可觉好些了。
他绕过陈今昭走到旁侧的圈椅上落座,视线落在她左侧面上,抬手示意,拿开些,让我看看。
陈今昭依言照做,将药包暂且移开。
面皮染了绯色,之前的乌青消散了许多。亦,体面些了。
姬寅礼颔首,成效不错,你再继续按揉会,效果会更佳。
接下来的时间,他就与她闲话家常起来,问起了她在吴郡生活、求学的事情。
陈今昭也斟酌着话,多数是捡着在吴郡东林学院求学的一些事情来说,说她同窗,说恩师,说一些做学问时候的苦恼或趣事。
这般说来,当年中举的一干学子中,你应当是最年少的。
若说岁数的话,当年中举的那些同年里,确是臣年岁最小。
姬寅礼微挑凤眸,那你当时的恩师,没逢人就夸,他收了好弟子?
想起吴师当年得知她名次,胡子都翘得老高的模样,陈今昭不由莞尔,吴师接连三日逢人就送红封,与人说话三句话内必谈我的名次,以致后来学院其他夫子见他就远远绕道走,唯恐避之不及。
姬寅礼闻言疏旷大笑,你那吴师亦是有趣。
这会谈话的功夫,见对方又恢复了往日那胸襟宽广、礼贤下士的人主风模样,陈今昭也渐渐放松下来,笑说,吴师一直对我抱有很大的期待,当年也是他舍了面皮用尽了人脉,方将我送入京中拜入袁师座下。
唉,只是结局不尽人意。
吴师满怀期待的将她推荐给袁师,怎料不足一年就被驱逐出门,让她羞愧难当几乎无颜再见恩师。
姬寅礼见她垂落眸光,安抚的拍拍她的手背。
转而又谈起了她家中的稚子,问她对稚子的来日是如何安排。她遂回道,稚子年岁尚小,等大些去进学,再观来日。
他带着薄茧的温热掌心覆上她手背,好一会都未曾移开,许久,方低了声问,孩子取的何名?
呈安。安和呈祥,平安康泰。
唔,看来你对孩子的期盼不算太高。
微臣不怕孩儿愚且鲁,只愿他能无灾无难到公卿。对他,微臣唯有此愿。
他有所触动,不由抬眸看她,目光细细描摹她的眉眼。
你会如愿的。他说,他不仅会平安顺遂长大,来日亦会荣华富贵于一身,改换门庭光耀你家门楣。
说话的时候,他温热的掌腹抓握着她的手背,其中似有些旁的情绪。
这一刻,陈今昭无端的响起那日夜宴,摄政王握着林大人的手温言叙旧的场景。君臣相宜的画面尚且历历在目,亦如此刻。她垂着视线看着那筋骨分明的手背,脑中画面不合时宜的定格在荷花池里的那具浮尸上。
那微臣,就在此承蒙千岁殿下吉言。微臣,不胜感激。
陈今昭告退后,姬寅礼看着她离去的方向许久。
在几番动摇之际,他都告诉自己,他的人生已经有很多变数,不需要再有异数。
没了那异数,他便也能不药而愈了。
刘顺。
沙哑的声音入耳之际,刘顺无声趋步近前。
但,下一刻进耳的声音却骇得他猛地错愕抬头,送探花郎,下去罢。
窗边,但见他主子立在阴暗交错的光影里,背过了身,让人无法窥探哪怕半丝情绪。但声音很轻,犹如飘羽。
记得,要体面些。
第40章
午时过后,日头渐渐西斜。
窗外,倦鸟啼鸣,昏黄的斜阳透过窗棱间隙洒向了殿中,投在静坐案前的那道清瘦身影上,落下一道孤独的光影。
此刻西配殿中门窗紧闭,陈今昭独坐案前,缄默不语,刘顺寂守门前,无声无息。
从午时到未时,整个西配殿都鸦默雀静,一片死寂。
陈今昭坐在旧日案牍之位,垂了眸怔怔看着案前摊开的书卷,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一个时辰里,她脑中好似想了许多,又好似一直处于空白状态,似清醒,又似浑噩。
从她离开时被刘顺叫住,继而请到西配殿起,她潜意识里就隐约有了些预感。当她随他进了殿,亲眼见他表情死沉沉的关闭窗户殿门的那一刻,便也大抵意识到了什么。
那一瞬,她脑中轰然一片死寂,什么都不剩了。
从进上书房那刻起,至彼时她出了殿,她不知这期间究竟是出了何种需要她命的事,但她能知道的是,自己罪不至死。朝廷律法四百六十条,吏律、户律、兵律、礼律、刑律、工律等等,涉及死罪之律,她何曾触犯一丝半毫。
所以,她何以得此下场?
自入朝为官那日起,她未欺压良民、未收过哪怕一文钱孝敬,未结党营私、也未莠言乱政,纵在上位看来能力有所不足,却也兢兢业业竭力做到最佳试问,敢问,她所犯何错,又所犯何等死罪?
于彼时,在见到那位御前总管,面带死气的朝她走来时,她面若死灰,整个人不受控的战栗如筛。
她恐惧,不甘,难解,又悲哀。
纵使要死,她也望上位者好歹能给她个明正典刑,也不枉她堂堂正正为官一场。而非如这般,借一内监之手,于幽暗僻静的宫闱内殿中,令她无声而殁。
眼见那刘大监已伸手摸向袖口,那会自知无望活路的她,张口就要央求对方能替她向上位求上一句,望之后能遣人送她尸身归家收敛。为此,她可以写绝笔书,甘愿伏罪自裁,以全上德。
怎料,她要央求的话尚未出口,对方却先一步退到殿门处,而后就无声无息站那,一潭死水的似个幽魂。
她不知刘顺是何意,但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无言的各自沉默各的,她不会出口发问,他更不会开口解释。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在经过了最初的彷徨恐惧后,她开始从容接受这个事实,亦不再去想上位者为何非要她死。
左右不过,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对方既想要她的命,那在对方眼里,她必是有非死不可的理由,逃不掉的。即便她去苦苦哀求,去据理力争,除了惹对方不耐、生怒外,没有任何用处。
甚至还有可能要承受对方怫然之下的后果。
除她一条命,她身后还有九族。
与旁人不同的是,她还是个女子,更要担心激怒对方后,会不会遭遇酷刑或鞭尸之类的后果。若是身份一旦暴露,那遭殃的何止她九族,连带她昔日恩师、学院、师兄弟、以及多次科举考试中为她作保的长辈、友人等等,都会受她牵连。
那她又于心何忍啊。
与其折腾一番换来更严重的后果,还不如就此平静接受死亡,也给身后人留条活路。
两扇殿门并非完全闭死,而是留了条半掌宽的缝隙。
殿门处的刘顺,每过一会就会透过这条缝隙,带着某种隐蔽的期待望向上书房正殿方向,待见正殿的两扇殿门依旧紧闭时,便会死沉沉的收回目光。
按理说,本该速办的事情,他却在此无端耗着,已算是公然违抗上意了。但耐人寻味的是,他主子却没有派人过来催。
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奉此命始,自己便置身悬崖之上了。
探花郎命悬一线的同时,他刘顺又何尝不是?所以他宁愿在原地耗着,也不能轻易动作,否则他的来日将遗患无穷。
他要等,等上书房来人。
若来人是来斥他办事不力催他速速动手的,那他就依言照做,若来人是让他终止行动召他回去的,那自是皆大欢喜。
殿内的两人接下来的时间,依旧是相隔着一大段距离兀自静默的耗着。双方在等什么,只有各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