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陆照霜仿佛碰到教导主任巡逻的学生,下意识挺直了腰板。
  但郁思弦开口时,说的是,“阿照,这么晚了,夜宵不好消化,对肠胃不好,适当吃点。”
  陆照霜一愣。
  红色雨蓬里挂着几串昏黄的小灯,银色的辉光顺着他的眉骨滑落,银框眼镜仿佛摄像机的取景框,将他的眼神裁切而出,春日细雨一样的体面周到。
  摊主还在大汗淋漓地干活,其他人都继续说说笑笑做自己的事。
  只有陆照霜,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拉进了某个按帧跳动的慢镜头,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拂过她心头,泛起一点轻微的痒意。
  郁思弦好像,就从来不会说什么“这种地方”、“这种人”。
  他认识林珩他们,比她还要早呢。
  是他牵线搭桥,把她和“搁浅”、和“逃出人间”联系在了一起,从此窥见了某种属于夜间的、属于地下的、属于非常规的盛景。
  他那么静的人,却把她拉进了这么闹的地方。
  他自己好像谈不上多投入,更多的只是保持着距离的旁观和欣赏,刻意将自己的存在感维持在一个不会让大多数人感觉突兀的程度。
  陆照霜转过头,端起林珩刚给她倒的啤酒,猛地喝了一口。
  好奇怪、好奇怪、好奇怪。
  还不等她想明白,奇怪的究竟是萧烨、是郁思弦、还是她自己的时候,林珩忽然站起身,清了清嗓子。
  “虽然我觉得这个环节很尴尬,但感觉好像确实到时候了。”
  陆照霜注意力回笼,目光落在林珩脸上,很可疑的,她觉得林珩好像脸红了。
  “徐勿凡。”林珩低着头,轻轻叫出那个名字。
  演出结束前的那场纷争仍旧残留着余韵,他的声音要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低、更软弱,像一只敞开了壳的蚌,可以被轻易刺伤到。
  “我在大学组的那个乐队早就成型了,我只不过是因为吉他弹得好被他们挑中了,我从没做过队长。在我最初想组乐队的时候,其实我脑子里根本没有任何想法。”
  “直到那天我听到你的声音,所有想法一下子全冒出来了,啊,原来我想组的是这样的乐队,那种,一定要把我们心里的声音全部嘶吼出去的乐队。”
  徐勿凡同样也垂着头,长发遮住了她的脸,没有任何人能看清她的神情,只觉得,她安静得不同寻常。
  “所以,徐勿凡,谢谢你,不管你看不看得起我,但没有你的声音,就不会有《逃出人间》。”
  林珩这才抬起头,看着仍旧低着头的徐勿凡,笑了下,就把目光转向了唐湾。
  “老唐,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跟你说我们这儿可抢手了,我还得再考虑考虑。但其实招成员的公告在网上发了一个月,只有你一个鼓手来找上我,我只是看到你工作那么好,年纪也比我大,怕你看不起我,所以故意那么说的。”
  “啊?”老唐挠了挠头,愣了半天笑了,“感情是这么回事啊。”
  “谢谢你老唐,一直包容我所有的冲动和任性,没有你的话,大家可能早就受不了我这个人了。”
  “哎、哎,怎么突然说这种话。”老唐显然被震得不轻,一边伸手擦着汗,一边红到了脖子上。
  “小高。”
  这一声刚出来,高若涵就立刻坐直了身体,严肃地保持着表情,准备等待自家队长的表扬。
  林珩顿了顿,才有点艰难地道:“唉,说真的,你的贝斯最开始弹得真的很拉,我觉得我上都能比你弹得好,但没办法,谁让我没得选呢。”
  高若涵肩膀垮了下去,不是,怎么到了她,就变了个画风呢。
  林珩看着她,笑了,“大家都说音乐是有天赋的人才能竞争的舞台,但只有坚持留在这条路上的人,才能谈论天赋这件事。小高,你知道你现在贝斯弹得有多好吗?谢谢你小高,跟我们的乐队一起成长到现在。”
  高若涵眨了下眼,眼眶立刻红了。
  “思弦,”林珩抬头望向那个坐在另一边的男人,“我知道你不喜欢太矫情,我就不跟你忆往昔了,总之,没有你拉我那一把,我撑不到现在。”
  郁思弦拉下口罩,以水代酒,朝他遥遥一敬。
  最后,林珩的目光落在陆照霜身上。
  陆照霜抬起头,静静地与林珩对视着。
  老实说,他们就认识了短短一个月,谈不上有什么珍贵的共同回忆,况且她还是一个大概率会离开他们的非正式成员。
  她想不到林珩能对她说什么。
  事实上,林珩最后说的,比起对其他人的,也确实要简短得多。
  林珩深深地看着她,比那天在排练房里谈心的时候,要更沉静、更真挚,“陆照霜,我做过很多虚无缥缈的白日梦,谢谢你,让我看到我的梦想,原来真的有可能实现。”
  陆照霜心里猛地颤动了一下。
  她曾经很多次和申城交响乐团聚会,吃到一半,每个人站起来致一段辞,说几句漂亮话,她对这个流程再熟练不过。
  熟练到她都有些恶心了。
  但今天好像是不一样的。
  她不讨厌林珩的每一份感谢,她也不需要勉强自己,就已经有了想要对面前的这些人说的话。
  她端起酒杯,注视着大家,眉眼弯起,“谢谢你们,和你们一起演出的日子,是我这一整年来,最快乐的时间。”
  大家都愣了一下。
  “啊真是!大家今晚怎么这么煽情啊!”高若涵已经开始哭了,“知不知道电视剧里一般演到这种时候,接下来我们就该分道扬镳了啊!这全是flag啊!都给我住嘴,不许煽情了!”
  这一下真是,连徐勿凡都没绷住,笑出了声来。
  他们吃到凌晨两点才散场。
  郁思弦滴酒未沾,为他们每个人叫了车,亲眼看着他们上了车,这才折身回来。
  烧烤摊里仍旧很热闹,但陆照霜坐的那一角却很安静。
  她仰头盯着头顶的电灯泡,神色很安宁,不知道在想什么。
  郁思弦走过去,半蹲在她面前,与她视线平齐,“阿照,醉了吗?”
  “没醉。”陆照霜脑袋很沉地摇了摇,感觉自己还很清醒。
  郁思弦仔细观察着她的眼瞳,确信,嗯,她醉了。
  “今天原来是场感谢局,没想到林珩还有这么坦诚的时候。”陆照霜看着桌面上还未被撤走的一片狼藉,自顾自笑了下。
  郁思弦虽然不太想在她面前夸赞林珩,但还是赞同道:“他其实本来就是那种直来直去的人。”
  毕竟这也是他欣赏林珩的原因。
  “讨厌他的人会很讨厌,喜欢他的人会很喜欢,”郁思弦声音很轻地问她:“阿照,你是哪一种?”
  陆照霜眨了下眼,费力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老实回答:“如果平时碰到他,会觉得他很麻烦,但毕竟是合作嘛,就还好,我还挺欣赏他的。”
  郁思弦好像被她逗得笑了一下,“这一点我深表赞同。”
  突然,陆照霜伸出两只手,用力按在了他肩膀上。
  郁思弦一愣,“阿照?”
  陆照霜表情看起来格外严肃,仿佛要谈论什么重大命题——如果不是她说话都开始磕巴起来的话。
  “我好像,还没有谢你。”
  “谢我?”郁思弦眉梢挑起,想了想,便道:“如果是要感谢我帮你牵线的话,其实大可不必,你能和他们这么投缘,只是因为你自己。”
  “不是。”陆照霜摇了摇头,感觉脑袋更沉了。
  郁思弦耐心地等着她的下文。
  “是谢谢你,是这样的人,”她下意识地笑了下,嘟哝道:“真好。”
  说完,她便脑袋沉沉地栽倒在了他肩膀上。
  她灼热的呼吸隔着薄薄一层衬衫,烫在他的肩头。
  郁思弦两只手垂在身侧,下意识抬起,想拢住她,却又虚虚停住。
  有些束手无策。
  他僵在原地好半天,终于叹了口气,自嘲地勾起唇角,“阿照……这算好人卡吗?”
  郁思弦很好,只是再好,也不被陆照霜喜欢而已。
  忽而,她拱在他肩头,打了个喷嚏,整个身体瑟缩了一下。
  郁思弦回过神,将外套披在她身上。
  恰逢摊主过来收拾桌子,见着这一幕,也没多想,只以为他们是情侣或者夫妻。
  他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好脾气地闲聊了两句,“这几天温差大,到这个点就是得穿外套,不然要感冒的。天气预报说是过一阵还有台风,唉,又出不成摊喽。”
  声音透着股轻微的惆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郁思弦难以对此做出什么评价,静了静,道:“天会晴的。”
  摊主笑了笑,“是啊,天会晴的。”
  郁思弦不再犹豫,伸手穿过陆照霜的膝窝,将她打横抱起,朝摊主轻点了下头,便转身离去。
  走到他的车旁时,陆照霜已将脸埋进他胸口,很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