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文化节开幕之前,封合作收到了发自台湾的一封电报,电文是:封合作先生发给先父的电报已收谨表感谢然先父已于去年辞世我兄弟二人将代父前往即日起程宁迢宁遥
封合作看明白是宁可金的两个儿子要回来,立即向汪主任做了汇报,汪主任连声说好,并指示封合作一定要做好接待工作,让他们吃好玩好,能够感受到家乡的温暖。封合作便去县招待所为他们预订了两个最好的房间。回到村里,封合作考虑再三,为了保证安全,他让经历过土改的老党员列了一份贫雇农死者名单,把他们的亲属召集起来开了个小会。会上他讲,宁可金的儿子要回来了,希望大家不计前嫌,一切向前看,以大局为重,不要找他们的麻烦。与会者大都点头答应,只有少数几个咬牙瞪眼,说非跟他们算账不可。封合作连劝带吓,才算让他们放弃了这种危险的念头。封合作还不放心,写了一张保证书,让他们个个按了手印才散会。
3月19日,宁迢宁遥从青岛下了飞机,坐着出租车来了。宁迢五十多岁,干干瘦瘦;宁遥四十来岁,肥肥胖胖。封合作热情地用沂蒙绿茶款待了他们一番,便领他们到村里转。宁迢说他离开天牛庙时是六岁,对村前铁牛记得尤为清楚,封合作便领他去看。一看到那个已被一座漂亮的陈列室装起来的奇物,这位台湾富商汪然出涕唏嘘不已。生在台湾的宁遥只觉得新奇,歪着头左右打量。大脚老汉已知道这两个穿着特殊的人是谁,但他站立旁边却一声不吭。封合作瞥见他,忽然想起他们的关系,便向兄弟俩介绍:“这是你们的姑夫。”宁迢看了他一眼,说:“你是封大脚?我还有一点你和俺大姑的印象。”封大脚说:“你就是老虎吧?”宁迢兴奋地点头道:“是呀是呀,老虎就是我的小名!哎,俺大姑还有没有?”大脚老汉说:“没有啦。”宁迢又问:“俺二姑跟俺二姑夫呢?”老汉说:“也没有啦。”宁迢便点头感叹:“唉,人生如梦呀!人生苦短呀!”
看看天已不早,封合作便说要送他们到城里吃饭住宿。宁遥让大脚老汉一道去吃饭,老汉连连摆手:“俺不俺不!”封合作说:“算啦,他一个老庄户,见不得大场面的。”
到县招待所住下,便开始吃汪主任摆的接风宴。席间汪主任频频敬酒,宁迢频频干杯。看他那能吃能喝的样子,封合作奇怪地问他的弟弟:“宁遥先生,令兄胃口这么好,怎么还这么瘦?”宁遥俯在他耳边道:“这你就不懂啦,他是叫女人把身子掏空啦!”封合作明白了原因,但又惊奇于宁遥竟把哥哥的老底掀出来。想起宁遥介绍自已是教书匠,目前是台北大学的副教授,心里便想,知识分子跟商人就是不一样呢。
酒酣耳热之际,汪主任便提起往开发区投资的事,宁迢点头说:“好的好的!好的好的!”
这时,他擦一擦嘴,把包皮拿过来说:“汪长官,我这次回来还有一件事情,请你帮帮忙办理。”说着拿出了一张发了黄的纸片子,汪主任接过一看,竟是一张台湾国民党政府作为奖赏发给退役军人宁可金的地契,上面写明将山东省沂东县天牛庙村的五百亩土地划给他。汪主任看了半天没有言语。封合作看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宁遥却在一边瞅着哥哥冷笑。
宁迢看看汪主任的脸色,开口道:“汪长官,这是先父遗产的一部分,你能不能帮忙兑现?”
汪主任强笑一下说:“宁先生,对不起,你这地契是无效的,我无法帮你兑现。”
宁迢问:“为什么?”
汪主任没回答,封合作开口了:“因为这里的土地早已是共产党的!”
宁迢张着大口尴尬地道:“噢,原来是这样!”
汪主任这时脸上又堆起笑容说:“不过,宁先生要想再在家乡拥有土地的话,事情也很简单。只要你愿意投资建厂,开发区的地价对你一定优惠!”
宁迢问:“一平方米多少?”
汪主任说:“一平方米不到30元。”
“美元?”
“人民币。”
宁迢的眼珠转了几圈,惊喜地问:“真的?”
汪主任点点头:“真的,我是代表政府说话的。”
宁迢忍不住站起身,挥着手大声说:“那好,汪长官,咱们一言为定,我就买上一片!”
接着又是碰杯、干杯。
吃罢饭,到了房间,宁迢看看弟弟不在跟前,就笑着说:“汪长官,不好意思啦!——我听说大陆现在也有陪宿小姐,不知这里有没有哇?”
汪主任想了片刻,说:“有的。汪先生,我们给你找一个漂亮的!”
宁迢连连点头,笑出了一脸皱纹。
汪主任把封合作拉到门外,问他这事能不能办。封合作说:“行,我叫羊丫安排。”说着就要回村。
这时候宁遥从自已的房间里走出来,非要跟封合作回天牛庙不可,他说他要找大脚姑夫说话。封合作只好答应了他。路上,宁遥对封合作说,他这次回来的一件重要事情是寻根,所以要多找家乡的人谈谈。封合作诧异地问:“寻根?寻什么根?”宁遥说:“就是了解家乡,了解乡亲,同时也弄明白一个问题:我为什么在台湾出生而不是在山东老家。”封合作说:“你了解一下家乡和乡亲们也好。至于你为什么在台湾出生,你父亲活着的时候没告诉你?”宁遥说:“他说过。但他只说,共产党夺了我家的地,杀了我爷爷,他只好跟着蒋委员长去了台湾。这是他的解释。我想听听共产党这边的。”封合作点点头:“这还真是个大问题,咱们抽空好好谈谈。”
回到村里,把宁遥送到大脚老汉那里,封合作便去找羊丫。羊丫早已知道宁家二兄弟回来了,但她还没见面,这时嚷道:“小姐好说,这里新来了个小王,你也见过,挺够味的。不过,我也得去见见俺那两个表哥!”
封合作想到她是苏苏的私生子,就不好表态。但耐不住羊丫一个劲地催促,就说好吧,不过你今天不要进城见你大表哥,你二表哥在你爹那里,你先去看他吧。羊丫高兴地答应着,接着从后院一个嫖客怀里拉出小王,告诉她挣大钱的机会到了,推她上了封合作的桑塔那。
宁遥没想到他会在他的大脚姑夫那里碰了壁。当他坐到老汉的堂屋里叫着姑夫要和他说话时,老汉却瞪着一双老眼气哼哼道:“噢,你们宁家还认我这个姑爷呀!可是已经晚啦!我知道你们兄弟都有钱,还像你爹那么阔,可我不想沾你们的光,你趁早走!”宁遥一时不知所措。他不明白老汉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感觉到这其中必定有文章,就耐着性子坐在那里等着老汉消气。
然而过了老大一会儿老汉还不理他,只倚着床腿坐着抽烟。门外一阵脚步声,是羊丫来了。她一来就甜笑着管宁遥叫表哥,宁遥不知她是谁,便向老汉投去询问的目光。老汉不向他介绍,却向羊丫吼:“你这丫头就知道攀高枝!你认表哥是要人家给你钱是吧?你就没想想你是谁的种!”这话骂得羊丫羞羞惭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片刻之后就又走了。
羊丫走后,宁遥掏出一支烟递给大脚老汉,微笑着问:“姑夫你说说,是谁不认你呀?”老汉接过烟道:“你爹娘就没跟你说过?”宁遥说:“我娘到了台湾生下我就死了,我爹从没跟我说起你和我大姑。”老汉摇摇头叹口气:“咳,真是不想提这些事哇……”
接着,他就向宁遥讲了他的大姑。讲绣绣怎样被绑票,她爹怎样舍女保地,绣绣回来后又怎样嫁了他。讲完这些,老汉又讲他与绣绣这六七十年的经历:租地、开荒、来鬼子、闹土改、置地、办合作社、大跃进、吃食堂、六〇年挨饿、文化大革命、学大寨、大包干、两田制、开发区……一段一段滔滔不绝,让宁遥听得惊心动魄。老汉几次停止话头问他困了不困,宁遥都说不困,姑夫你再接着讲。于是,老汉对于自已一生的回忆便持续到东方之既白。
天大亮时,封合作来看宁遥。听说二人一夜没睡,惊得两眼溜圆:“哎呀,还有那么多话?”大脚老汉像吐出心中块垒一样轻松,说:“我说得还太简单,要不得说三天三夜!”宁遥对封合作说:“听了一夜历史,最生动最感人的中国农村变迁史。真是太难得啦!”
这时封合作让宁遥到“金尊大酒家”吃早饭,大脚老汉却留宁遥在家里吃,宁遥欣然同意。听了这话,刚刚来到堂屋的运垒两口子面有难色,老汉说:“你们甭愁,都是自家人,就吃庄户饭,喝糊粥吃煎饼就行!”于是,连封合作也没走,就与他们一起等着吃庄户饭。
正坐在那里说话,封合作的娘忽然扭着小脚来了。封合作问她干啥,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也不答话,只管往宁遥跟前走。离得还有三四步远,这老太太突然从大襟底下抽出一把剪子,猛地向宁遥扑了过去!宁遥往旁边一躲让那剪子落了空,老太太再次将剪子攮来时,他的儿子却将她死死抱住夺下了剪子。老太太无法再行动,便指着宁遥破口大骂:“你这个小王八羔,我今天非叫你死不可!俺等了一辈子你爹,你爹没来你来了,你,给俺孩他爹抵命!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