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大脚这时明白了,这老女人是为她的前夫费百岁报仇来了,就劝她道:“嫂子,几十年的老账本子,可甭再翻腾啦!”老太太说:“不行,再老也是账!我非叫这王八羔子抵命不行!”封合作一个劲地呵斥她叫她住嘴,她也不听。封合作这时方想起,前几天他开会不让人们索债还让有关人员按手印下了保证,却唯独忽略了老太太——他这个失去前夫之后才跟封铁头生了他的亲娘。无奈,他只好紧紧抱住娘不放,恐怕她再去捡那把剪子。
宁遥稍稍镇定了一下,便向封大脚问这大娘是为谁讨债,老汉说是为费百岁。宁遥夜里已经从老汉那里听说过这个名字,此刻他朝门外的天空瞅了一眼,深深嘘一口气,随即双膝跪倒在老太太面前,低头说:“大娘,我爹欠下的账我认,我在这里,你怎么处置都行。”
见他这样,合作娘反而一下子不吭声了。他愣愣地瞅了片刻面前跪着的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俺那苦命的人呀!俺那苦命的人呀……”
随着他的哭声,在场的人全都泪落纷纷。
3月21日,“国际天牛文化节”如期开幕。从午后开始,县里的大客车、小面包和各类轿车就不断线地往天牛庙开来,从上面下来一拨一拨的领导与普通观众。最后一辆面包车是在两辆豪华的“奥迪”轿车的引导下开来的,从上面下来了二十来个人,其中十来个是黄头发蓝眼睛的。他们的出现让“天牛广场”上的万名观众引颈翘首,都议论说这文化节真是名不虚传,真有国际性儿。
从四点半开始,汪主任就握着话筒安排会场。会场上有贵宾席,给外商和提供赞助者坐的,一律矮桌矮凳茶水伺候;有普通坐席,一大片几千个小扎子,让县上和镇上的来人坐;最后边是站席,观众为天牛庙村和外村来的老百姓。安排好这些,地区、县里的领导和几个外商代表登上了高高的主席台。
到了五点,县长宣布开幕式正式开始,全场欢声雷动。一个个的讲话,一次次的掌声。一个鹰钩鼻子老外上台咕噜了一通,翻译说他打算到天牛开发区建一个钻石加工厂,台上台下立马爆发出热烈掌声;脸上透着青色的宁迢上台讲,他要在家乡开发一百亩,占开发区现有面积的五分之一,人们又是一阵热烈鼓掌;封运品作为向文化节提供赞助最多的企业家同他的丛叶小夫人一起被安排在贵宾席上,这会儿他突然举手要求发言。他上台后说,为了让天牛开发区早日形成规模,大陆企业家也不能落后,他决定,“鲁南拆车总厂”马上到开发区建一个分厂。他的发言,让沂东县的干部一致感到争了光,县委任书记带头鼓掌并起身与他紧紧握手……一个个讲完,天已傍黑,会场上的灯一起亮起,文艺演出开始了。待主席台上的人们转移到了贵宾席,大幕稍闭片刻又徐徐拉开,从北京请来的仪态万方的女主持人宣布了大型歌舞《天牛之梦》的开始。
这时,台上的灯光全部关掉,漆黑一团。在电子琴奏出的古怪乐声中,台上渐渐发白,发亮,然而是朦朦胧胧浑浑沌沌。这时,在这一片朦胧浑沌的中间出现了一个巨人,它手持一柄大斧起舞,跳跃,并一下下将那柄大斧砍向周围的虚空。一会儿,那片浑沌渐渐变成蓝黄两色,蓝悠悠向上,黄沉沉向下。而在这两色之间则挺立着那个持斧人的伟岸形象。主持人在画外介绍,这是“盘古开天地”,先用汉语讲一遍,再用英语讲一遍。
台上的灯再闭再开时,主持人说第二幕“地母育万物”开始了。天幕上出现的还是那片黄土地。在一种古朴味道十分浓厚的音乐里,地表上生出密密匝匝的幼芽。那些幼芽慢慢地长,长,有的长成小草,有的长成庄稼,有的则长成了大树。在这葱葱郁郁的植物背景下,动物们出现了。狮、虎、象、豹、熊、鹿、狼、豺……它们在嬉闹,在搏击。后来,人出现了,男人们同野兽搏斗,女人们采摘野果。后来,野兽们退了,几乎全裸着的男人女人跳起了一种神秘的舞蹈……第三幕表现铁牛坠地的传说。正如罗非和乔唯唯构思的那样,在一个星夜里,一位年轻貌美的道姑正就着一盏孤灯读经。韦编三绝之后,道姑似有所悟,站起身翩翩起舞,用手中的拂尘和身体语言表达她对宇宙和人生的见解。不料,一阵巨大的声响由远而近,道姑出门抬头观望,但见天幕上一片赤红,接着有三个牛形物体悠悠飞来。道姑在短暂的吃惊之后,放过了头前的两个,而后耸身一跃将拂尘一挥,那个物体就轰然坠地,激起了满天的红尘……红尘散后,一个铁牛卧在那里,道姑且敬且畏,来了一段长长的抒情独舞。似被道姑的情意感动,铁牛忽然发出三声铜钟般的长啸,转眼间引来了许多牛上场。它们叫着,舞着,弯弯的牛角上闪动着一片耀眼的光亮。接着,一些农人出现了,他们将手一招,牛们乖乖地跟着他们亦步亦趋。转瞬间人牛一起向后转身,牛便在前人便在后,这就是一种耕耘的架式了……接下来为“祭地祈丰年”。这完全是过去各州县“社祭”仪式的重演。一个社稷坛居中,前陈牛羊牺牲,一群人各打扮成官员和司仪人等,向此坛敬酒,进香,行三跪九叩之礼。而后,司祝执文牍跪于坛右高声读曰:惟甲戌年二月初十日沂东县令致祭于社稷之神曰:惟神奠安九土,粒食万邦。分五色以表封圻;育三农而蕃稼穑。恭承守土,肃展明禋。时届仲春,敬修祀典。庶丸丸松柏,巩磐石于无疆;翼翼黍苗,佐神仓于不匮。尚飨!
再接下来的几幕,则是表现当代农村。于是现代歌舞一个个上场,正经的如《在希望的田野上》、《父老乡亲》等,不正经的如《特别的爱献给特别的你》、《今夜你会不会来》等,百花齐放百鸟争鸣,将刚才人们萌生的思古之情一扫而光。最后,也就是整个演出的压轴节目,北京来的著名歌星××上台演唱一首《向未来》,大群少男少女穿着太空服上台伴舞,歌劲舞狂,将整个晚会推向了高潮。
晚会结束,主持人宣布瞻仰铁牛。这时台上的天幕撤掉,让人们看见了台后的铁牛陈列室。两位礼仪小姐再将室门打开,里面的灯骤然齐亮大放光明,全场的人们便都看见了那个不知在多久以前从天外飞来的异物。
在这种场合用这种方式展示铁牛,让人们对其更有了一种神秘感、敬畏感。宁遥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望着,思绪万千。
这时,他身旁的一个本县的厂长一边看铁牛,一边听手中的袖珍收音机。宁遥听见,收音机里忽然播出了这样一条新闻:新华社3月20日电墨西哥城消息:墨西哥恰帕斯州最近连续发生印第安农民占领土地的事件,至少有2000公顷庄园和牧场被无地农民占领。不久前,恰帕斯州圣克里斯托瓦尔的印第安农民又占领了336公顷土地。占地农民说,他们向中央政府有关部门多次提出均分土地的要求,为争取耕地已奋斗17年,但是至今没有回音……3月份以来,农民和地主在土地问题上的冲突日益尖锐,已有3名农民领导人被害……听着这消息,看着那个铁牛,宁遥忽然想:这块陨石在它坠地之前,还作为一个星球在宇宙中运行的时候,它的表面是否也有着一层薄薄的土壤,也让居住在上面的生物争斗不息呢?!
他抬起头,久久地看着漆黑邃远的夜空。那里,群星闪闪,似有所语。
秋后,天牛庙村的土地又调整了。因为开发区占去了村民大量的地,大家要求将剩下的重新分配,村两委便同意了。
调整土地的方案仍然是“两田制”,不过,这一回口粮田更少,一口人只有三分了。大脚老汉的圆环地这几年只拥有半边,而经过这次调整仅存三分之一,就像一段丑陋的瓦碴儿。他去看了一回这段瓦碴儿,难过得好几天没吃下饭。他翻来覆去想不明白:如今的这地,到底是谁家的呢?是国家的,是个人的,还是村干部的呢?
到了腊月二十六,闺女枝子来给爹送年礼,一如既往地又捎来了一大一小两只新鞋。大脚为了让闺女高兴,强打精神脱掉旧鞋去试。这时,忽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他的那只大脚不再大了,已经变得和另一只同样大小了。他惊讶地告诉闺女和孙子,他们一看果然如此,都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缘由没弄清楚,但那大鞋是再也用不着了。于是,这一只新的,连同老汉许多年穿过的旧的,在床下的地上排了一长溜,就像在办一种奇特的展览。
又一个除夕夜到了。大脚老汉睡到下半夜醒来,烧过敬天的纸钱,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鞭炮声中又去了村前。自从文化节以后,村里没再让他看管铁牛。听人讲,封合作的意思是嫌他一个八十多的老头与漂亮的陈列室不相称,另外找了两个女孩子看守。她们俊俊俏俏,每当有人来参观还能用北京话介绍一番。封大脚自知不能跟她们去争,也就算了。然而他心里对铁牛的情分依旧,大年五更的这刀纸是非烧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