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宁可玉走到村前时,月亮还挂在西天,东山后一抹鱼肚白刚刚现出,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朝代的铁牛正披着一身露水卧在那里。宁可玉走到它的跟前,抬起脚狠狠朝他踹了几下。也不知为什么,这个扫街的光棍汉每天在开始这种无偿劳作时都要这么踹一踹。这么踹过之后,他才端起扫帚,一左一右,唰啦唰啦,慢慢地向村子中央扫过去。
村子中央。那儿是宁可玉盼望到达又害怕到达的地方。盼望到达是因为那儿是他劳作的终点,扫到那儿就意味着这一天带着耻辱的劳动结束,他又可以和别的社员一样去地里挣工分了;而害怕到达则是因为那儿有贫协主任老腻味等着他们。
老腻味是每天都到那儿。那儿有着那口全村最深的井。每天早晨在扫街的完成大约一半工作量的时候,他会准时地出现在井台上。春夏坐,秋冬蹲,让人在朦朦曙色中望去像一只老鹰。而他在那里向四面望去,会看见一个个地富分子或地富子弟正按照他的分派,在条条街筒子里一边扫地一边裹着滚滚尘雾向他拢近。腻味最喜欢这个景象,每天每天他都被这个景象陶醉着。他想,日他姐,什么叫专政?这就叫专政!专政的滋味真是太好啦!
七八个卑贱的扫街者都和宁可玉抱了同样的心情。先是很快地扫,扫,扫到离井台不远处却又放慢了进度。因为他们谁都不愿早早到达贫协主任身边。他们就在四周磨蹭,磨蹭,看见大家都离井台剩下只有几步了,才将扫帚急急舞动完成最后的一段,然后拄着扫帚听贫协主任训话。
腻味的训话是每天早晨都要进行而且风雨无阻的。他的理由是:阶级斗争是个宝,一天不抓不得了。地主富农都属鳖,一天不敲就伸脖。所以他每天都要对这些家伙敲打敲打。他在训话的时间上还有讲究,就是要等村里那些生产队长们开始喊社员们上工、有人开始走出家门的时候。如果时候不到,他宁肯蹲在井台上不动,让阶级敌人们拄着扫帚像一圈塑像似地在那里等。等到终于有人在街上走甚至有人围过来看热闹的时候,腻味主任便在井边石头上磕磕烟锅,站起身开口了。他训话的内容十多年来大同小异。无非是毛主席掌大权,贫下中农坐江山,只准地主富农老老实实,不许他们乱说乱动之类。只是在毛主席去世后内容才稍稍有了点改变。对整个群体训完了,他还要对每一个体数落一番,张三要怎样李四要怎样,要他们一个个点头称诺。等到该训的都训完了,腻味将手一挥:“行啦,下湖吧!记着:谁要在队里不老实,明天早晨到这里交代!”至此,这些专政对象便灰溜溜地回家,拉出锄头到自已所在的生产队里干活去。
今天早晨,腻味又开始了他的训话:“还是那句话:要老老实实,甭乱说乱动!你们甭以为毛主席没有了天就变了!毛主席没有了还有华主席,华主席是毛主席放了心的,是英明领袖!毛主席造车他拉车,毛主席划线他垒墙,共产党的路线是千年的板、万年的钉,永远也变不了的!现在‘十大’开了,要抓纲治国!纲是什么,纲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个宝,一天不抓不得了!你们几个甭动鳖心、伸鳖脖,知道不?现在从中央到地方,层层揭批‘四人帮’,中央的抓出来了,还要抓省里的‘四人帮’、县里的‘四人帮’!知道不?县里的林中木,堂堂的县委书记,这回也叫抓出来了,天天检讨天天淌尿汗子也不中用!这是路线呀,路线不对不得了呀!村里抓不抓?村里也要抓!谁搞破坏谁就是‘四人帮’!你们敢不老实?不老实就是‘四人帮’……宁可玉你听着,首先你甭想三想四!我知道你打光棍怪难熬,可你打光棍是因为你爹作下了孽!谁叫你爹有七顷地来!你爹是万恶的地主,死了还该死,他没还清的账就得你来还!你也知道你娶不了媳妇,你难受得剁了鸡巴。我知道,你剁了鸡巴没剁了心!你巴不得共产党倒台,叫老蒋家爷们儿回来!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说到这里,宁可玉将头勾下将两腿紧紧夹住,好似被人清楚地看见了他那经过自残只剩下半截的男根。
老腻味的训话正在进行着的时候,二队队长费小杆走到了这里。这时天光已经大亮,他将二队社员逐户叫了两遍,可是在集合地点铁牛那儿只竖了寥寥几条人腿。他气得对贫协主任嚷嚷:“大叔,你看人家这么老实能干你还训个啥?要是社员们都像地主富农这么听话就好了!”
费小杆是个愣头青,说话从来没深没浅。这话被扫街的听了,他们交流一下眼神然后担心地看看二队队长又看看贫协主任。不料贫协主任没生气,却说了另外的话:“小杆你说对了!咱们天牛庙要是再划出一百户地主富农,日他姐啥事都好办了!”费小杆说:“那就划呀!”老腻味道:“可惜不是四七年了,要是四七年,我说谁是谁就是!”
在说这话的光景里,专政对象们一个个面如死灰。
第16章
二队将曾被大脚老汉偷过的圆环地里的谷子收了。鳖顶子就像一个老女人摘掉了围巾,脖子那儿光秃秃的,显得头脸愈发难看。
这天人们发现,在那片未开垦出来的顶子上,有两个人在忙忙碌碌。他们把稀稀落落的檗椤丛割除干净,接着又用筐四处搜捡石头。待人们看清两个人当中有鼓岭联中的谢老师,便明白了,说:噢,今年在这里整地呀!
这几年在鼓岭管理区,谢老师成了一个信号:秋冬季节他在哪里出现,哪里就会很快成为建设大寨田的战场。因为他有一手绝活:用石头排字。每当公社或管理区决定在某处搞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都要把他从学校里抽出来,让他先去制造气氛。他到那里选定一些山坡或地堰,收集一些这地方特有的白莹莹的“火石”,刨出一些浅沟,把它们有规则地填进去。很快地,两三里之外都能看见那儿奇迹般地出现了笔画工整气势磅礴的大字标语。现在这里的山山岭岭几乎都留下了谢老师的杰作,往这一看是“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往那一看是“愚公移山、改造中国”,让人很有感受。
果然,谢老师在鳖顶子忙活半天,就弄出了一个相当于一间屋地盘那么大的黑体字:“向”。远远近近干活的社员们就停止了劳动猜是向什么。有说是向大寨学习的,有说是向四人帮开战的,但到第二天下午,那里出现的五个字否定了他们的所有猜测。那五个字是:向阳岭战场。人们不解:鳖顶子怎么成了向阳岭啦?聪明的人却立即找出了答案:地名也得跟形势,鳖顶子这名多难听?人们恍然大悟。
想不到,第二天人们再下地,竟发现这五个字全看不清了,他们看见的只是五堆白花花的乱石。
显然是有人破坏。立即有人报告大队,大队又报告了管理区。管理区纪为荣书记亲自来调查,大队正副书记郭自卫与封合作陪他登上了鳖顶子。其实这事太好查,因为那里留下的独特脚印让大队干部一看就知是谁。于是,封大脚就让大队干部叫到了办公室。
黑黑瘦瘦的纪书记在这片已经工作了好几年,早就听说过这老汉的一些事情。他瞅了瞅老汉那张奇异的大脚开口问:“为什么叫你来知道不?”
大脚老汉咧咧嘴:“知道。我把鳖顶子上的字给擦了。”
听他奇怪地说“擦”,几个干部都忍不住笑。封合作好容易才收住笑接着说:“前几天你去偷谷子没好好追究你,你怎么又去弄那字?你知道你这是搞破坏不?”
老汉低头道:“说我破坏就算破坏,我就是不想叫你们整那块地!”
“整哪块地?”
“圆环地。”
支部书记郭自卫大惑不解,问道:“整那块地怎么啦?”
老汉气哼哼地说:“我另外几块地,‘镰刀把’、‘算盘子’、‘涝泉窝’、‘破蓑衣’,这些都叫你们整得没影了,圆环地不能再整!”
纪书记听了这些如坠五里雾中,便问大队干部这老汉说的是什么意思。郭自卫听明白了,就向他解释:这些地二十年前都是老汉的。这些年他还一直把它们当成自已的,年年偷偷摸摸去地里收庄稼。可是这些年整大寨田,小块并大块,削高填洼,原来的地块统统打乱,所以老汉说把他的地整得没影了。
纪书记又忍不住发笑。此刻他已认定老汉的神经有问题,决定不再做深入追究。他又问:“你为什么不叫整那块地?”
老汉说:“留着作个念想。”
封合作将嘴一撇:“什么念想,是你那些地没影了,想偷找不到地方了,把这最后一块留下好叫你不劳而获对了吧?”
郭自卫也说:“对,你就是这个意思。”郭自卫前几年当民兵连长时曾在巡逻中亲眼看见,这大脚老汉挎着篮子到他原来的地里收庄稼,可是到了整过的地里这走走那走走,怎么也无法确定他原来的地在何处,只好挎着空篮子回了家。当时他向老书记封铁头汇报时兴奋地说:整大寨田就是好呀,不光深翻土壤增了产,还弄懵了小生产者的脑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