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羊丫还是不走,站在那里拿眼定定地瞅他。封合作看出他的意思,便对护青员说:“牢靠,咱们再到岭北边看看去。”说着就与小伙子沿着地堰走了。
两行清泪从羊丫脸上滚下。他看看远去的封合作,再看看正往岭下艰难地走着的老汉,咬牙骂道:“老东西!老东西!你个老不死的……”
在回家的途中,羊丫并没有撵上大脚老汉。她在老汉后面远远地跟着走。老汉走得快了,她就快走几步;老汉走得慢了,她就慢走几步;有几次老汉还让石头绊得摔了跟头,她也不去搀扶,只是站在那儿等老汉自已爬起来之后再远远地跟着。
羊丫恨透了老汉。她想今晚上要不是老汉突然被抓,他与封合作正在进行的那件美好事情就不会中断(她这时的身心还鲜明地保留着与封合作抱在一起的全部感觉),而且她还可能从封合作那里得到一个关系终生万分重要的许诺。可是在发生了老汉偷盗一事之后,她分明看出了封合作情感上的冷却。什么缘故?十有八九是因为她有这个不争气的爹。这个老东西,他把俺的脸给丢尽了!把俺的好事都搅坏了!想到这里,羊丫对老汉便有了双倍的恨。
她望望前面在朦胧的月光里那个一歪一顿踉踉跄跄的影子,突然觉得那不是人,是个怪物,地地道道的怪物。
在羊丫幼时的最初记忆里,她的养父就是一个懒汉的形象,他那“老懒虫”的浑名也已在全村叫响。当然,羊丫常听她的养母讲老汉当年的样子,说他多么勤快多么本分,但这些话都是离羊丫远而又远的虚无。她从小见到的,就是老汉一年到头啥活不干无所事事。村里别的男人都是整天到队里干活的,但他从来不去。当然,老汉的懒汉行径也曾给羊丫带来一些温馨的亲情,譬如他时常领着他的孙子小运品和羊丫到地里玩,春天捉蛇溜子,夏天逮蚂蚱,秋天刨老鼠窟,冬天去找一道沟坎蹲在那里晒太阳……老汉跟他们玩一阵,便领他们唱早已教会了他们的“颠倒语”:颠倒语,语颠倒,蚂蚁过河踩踏了桥。四两的葫芦沉到底,千斤的碌碡水上漂。漂什么漂,摇什么摇,老鼠逮着个大狸猫。东西胡同南北走,出门见了个人咬狗。拿起狗来砸石头,倒叫石头咬了手……老幼三个玩一阵,唱一阵,看看天不早了便回家吃饭睡觉去。可是这种光景没能持续多久,因为羊丫稍稍长大一点便发现了村里人们对养父的不恭。大脚在外面走时,经常有一些孩子撵着他唱:老懒虫,老懒虫,
懒出一包花花脓!
懒得捏,懒得挤,
唧哩唧哩拉薄屎!
羊丫与小运品受不了这种讥诮,在与歌唱者对骂一通之后,回到家便追问老汉为啥不愿干活要当老懒虫。老汉却瞪起眼道:“谁说我不愿干?是他们不叫我干!”羊丫问:“谁不叫你干?”老汉道:“农业社!”羊丫想这就怪了,农业社并没不让他干呀,因为她曾亲眼看见有几回收种大忙时,队长上门叫他上工但他不去。羊丫把这疑问再提出来,老汉便滔滔不绝地向两个孩子讲起来:又是开荒,又是置地,又是收地收牛,又是受气受管……两个孩子当然不明白,听着听着便忘记了老汉是在回答他们的诘问转而你抓我我掐你地戏闹起来。这样,老懒虫继续当老懒虫,只是在羊丫和运品上学后,他的身边换上了另一个孙子小运垒。
羊丫还记得,她养父的懒惰在很早很早就造成了一家人的不和。养母经常劝说他上工,可是老汉始终不应。养母道:“你一连好几年不干就不说了,哪能一直到老不干呢?”老汉拧着脖子道:“就不干!就不干!”养母又道:“你看看人家,好多人的地比咱的多,牲口比咱的多,入了社照样干活。”大脚还是将脖子扭不回来:“我就不行!我就不行!”后来,绣绣就干脆不再管他了。他儿子家明也曾劝过,他更不当耳旁风。倒是儿媳细粉不罢休,整天指桑骂槐打狗撵鸡,而且桑槐狗鸡的罪名统统是懒。也奇怪,老汉不知何时修炼好了性情,任凭细粉的唾沫溅满院子也闭目塞听无动于衷。细粉见这一招不灵只好换了办法提出盖屋分家。这一着实在厉害:一个独子,却与爹娘分家,这样的事在天牛庙村还从没有过。家明当然与媳妇闹,绣绣也在哭求老汉无效后哭求儿媳。但这些都没能动摇细粉的决心。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前一年,细粉终于逼着家明在村西头盖了三间新房,与老公母俩分道扬镳。
细粉对公公谴责的内容主要是懒。其实老汉更严重的毛病是偷。羊丫小时常常在半夜被养父养母的吵仗声惊醒,睁开眼来便会看到这样的场面:老汉笑嘻嘻地蹲在那里守着一个装了地瓜、花生或其他粮食的篮子,养母却声色俱厉地让他赶紧送回去。老汉却理直气壮地道:“我没弄别人的,我弄的是咱那地里的!那年单干时把地推给人家种,怎么说也得收四五成的租子,我这才弄了多么一点?”养母恨恨地说:“你个老糊涂可怎么办!你睁开眼好生瞧瞧,那地还是你的吗?”老汉却拧着脖子道:“就是我的就是我的,合作社硬给我收了去的!我如今去弄点粮食合情合理!”养母说不过他,便去抢那篮子打算往外送,老汉说:“你送?你想叫腻味斗争我呀?”这么一说养母只好不夺篮子了,她气愤地拿巴掌去扇男人,边扇边骂:“你这个糊涂鬼!你这个硬头鳖!”而这时大脚不还手不还口,只是低头缩颈紧紧护着他从地里弄回来的粮食……老汉这种行动其实是很不顺利的,每每会让护青的逮住。护青员把他送到村里,治保主任腻味便对他不客气,拍着大腿说:“坚决斗争坚决斗争!谁破坏社会主义咱六亲不认!”他经常采取的做法是让他的堂兄伸直两腿坐在大队部的地上,直至认错为止。然而大脚不认,照旧讲他的歪理。治保主任被激怒了,便到大脚所在的二队开会对他进行斗争。那么多的人成为自已的对立面,大脚还是畏惧的,刚一上台就弓着老腰连声道:“俺错啦俺错啦!俺再也不干这事啦!”可是斗争会后不久,他又故伎重演。这件事甚至导致了腻味的辞职。他找到封铁头道:“我不干啦,我管不了他,打不开离身拳。你叫我当贫协主任吧,专门对付地主富农我不怵!”铁头就同意了他的申请,让腻味改当贫协主任。
羊丫跟着养父走到村边的时候,月亮升得更高,照得村街明晃晃地什么也藏匿不住。羊丫想这会儿要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月黑夜就好了。不是月黑夜,你今晚上来片云彩把月亮遮盖一下也好。然而天上没有一块云彩肯来帮忙,它们都远远躲着存心让羊丫难堪。羊丫只好希望养父快走快回家。可是老汉走着走着,却放慢脚步表现出了踌躇。
羊丫明白了,老汉是怕家里老太太即将给他的责打。这些年来,每当大脚晚上要出门绣绣都要阻拦。有时候拦得下,有时候拦不下。这五六年来,绣绣得上了“雀眼症”,一到晚上什么也看不见,更无法阻拦老汉了。然而她却自有整治的办法:每当大脚出事行事,她就从门后抽出一根腊条攥着,坐到院子里等,等。等到老汉回来,遁着声音将他狠狠抽几下子,然后再摸到堂屋里慢慢责骂。每回这样。每年这样。这成了绣绣反对大脚做那种事的一种持久而坚决的态度、持久而坚决的行为。
在大脚老汉将脚步放慢时,羊丫撵上了他。在闻到他身上那股难闻的气味时,羊丫忍不住说:“真不害羞!”
不料,听到这话大脚却说:“我不害羞?还有比我更不害羞的呢!”
羊丫警觉地问:“谁?”
老汉背着手慢悠悠地道:“找野男人的呗!真是什么娘什么女!”
这话把羊丫气疯了。她将嘴一捂强压住哭声,一溜小跑进了自家院子。
过了一会儿,大脚老汉一歪一顿地刚进门,突然有一根腊条带着啸声向他脸上身上抽来。大脚觉出今晚挨的远比以前挨的有力量,抬起胳膊护在额头瞧瞧,一瞧就瞧见了羊丫那如小鹿一般腾跃的身影。
这个小院里在夜晚里所发生的一切,并没能惊扰到一个角落。这个角落就是那间小破又矮的小西屋。自天色黑下来之后,这个小屋的门窗也黑了下来。羊丫悄悄出门时,这小屋没有一点动静;大脚老汉出门时,绣绣老太摸索到院里阻拦,这小屋没有一点动静;当半夜院里响起羊丫对老汉的责打声时,这里依旧是静悄悄地像没住任何生灵。
然而当黑夜将尽,堂屋里的埋怨声与东厢房里的长叹声终于都消失了的时候,这小屋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已是中年汉子的宁可玉弓着腰走出来,在凉凉的秋风里打一个寒噤,去院子西南角的茅房里撒出一泡长尿,然后去墙边摸过扫帚就出了门。
宁可玉将要开始扫街了。
宁可玉打扫的是村中那条南北大街的南段,从铁牛附近开始,到村中央的十字街口结束,总长度在二百三十步左右。这条街原来是由富农宁学朵扫的,1965年这老家伙得病死去,贫协主任腻味数算一下,村里再无多余的地主富农,就叫地主子弟宁可玉接了班。从此宁可玉就要每天天不亮起床,把这条街扫完,再和别的社员一起下地。当然,这一个多小时的扫街劳动是不记工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