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羊丫知道了自已的出身之后恨不得立马死掉。她没想到自已竟是一个人们最为鄙夷的私孩子。她心想,我不活啦,坚决不活啦。别的死法我不会,我就不吃饭把自已饿死吧。于是回到家往床上一躺再也不起来。她的养母去她床前切切相问:“闺女,你心里有啥事?有事就跟跟娘说。”羊丫哭着道:“你甭说了,你哪是俺娘?”绣绣一愣:“羊丫你怎么说这话?谁跟你说了啥?俺不是你娘是啥?”羊丫道:“甭说了,俺都知道了,俺嫂子把一切都跟俺说了。”绣绣一瞪眼:“她是胡说八道!你别信她的!”羊丫却不再听她说,只是闭着眼喃喃道:“俺不活了,俺死,俺死呀……”
  绣绣知道事实真相已无法掩饰,便坐在那儿流泪。听羊丫老说要死的话,她擦一把泪水说话了:“羊丫,你也十六七了,你的身世知道了就知道了吧。可是我得跟你说,你不能想不开。这人呀,来到阳间就是受罪的。谁受的罪多谁受得罪少都是一定的。你不把该受的罪受完,阎王爷还会再送你到阳间受罪。所以人不能随便死。你随便死了也是罪过。唉,受吧,受吧……”
  羊丫早从村中别人嘴里粗略地知道了养母当年的遭遇。听她这样说,想想这些年她遭的罪,以及她对自已的养育之恩,心中大恸,张口叫了一声“娘”,就与养母紧紧抱在了一起……高中没再上,羊丫从此在队里干起了农活。打这个时候起,羊丫才意识到自已心里已经装上了一个人。这人就是封合作。封合作一天到晚老在她的眼前晃。她知道这是虚的,就在早晨晚上想方设法看一眼真实的封合作。她家的猪圈垒在门外,喂猪的活儿便成了她的,她倒上猪食也不走,就站在那里等待着封合作出门进门的身影。这情景被大脚老汉误解了,觉得这个养女又挣工分又做家务,真是勤快可爱的好孩子。不料没过仨月,封铁头在村东头盖起了新宅院,全家搬离了这几间住了好几辈的破屋,羊丫就再不去猪圈了,喂猪这任务又落到了养母肩上,这种变化让大脚老汉莫名其妙。
  两年过去,封合作高中毕业又回村干活。由于不在一个生产队,羊丫平时与他见面的机会还是很少。好在封合作当团支部书记,有时候组织团员青年开展活动,羊丫在这个时候便能见一见他的心上人。尽管心里有无尽的思念,羊丫却是无法向他表达的。她自卑。她一想起自已那极不光彩的出身就羞惭得恨不能找个缝儿钻到地底。
  去年,封合作的爹因为年老不再当支书了。上级来调整班子,按照老铁头的意思,让早已死去的村干部郭小说的儿子郭自卫当了书记,封合作则当了副书记。村里有人说,这样安排是暂时的,天牛庙的大权最后还是得封合作掌。封合作有了这样的地位和前程,羊丫对自已所追求的爱情更是不怀一丝指望了。
  但羊丫还是想,还是将一颗心全放到封合作身上。就这样一年一年下去,她已是二十五岁了。
  在一个个难眠之夜,羊丫一边思念着封合作,一边又为自已感到可怜:看吧,你这么偷偷爱了人家多年,人家还一点不知道呢!她想我不能这样,我得叫她知道。羊丫还想,我瞅个机会把身子给他吧,他就是要了我的身子却不娶我,我也心甘情愿!
  这么想着,羊丫的身心便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这么想了一个夏天,眼看到了初秋,她便决定付诸实施了。
  这天是阴历的七月二十三,半边月亮从东山顶上冒出来已是十点多钟。封合作就在这时候走出了村子。一进入秋天,天牛庙正副两位支部书记每天晚上都要出去巡逻。虽然村外每一片田野都已安排了看青的,但他们还是有责任到地里走一圈。要知道,随着庄稼的渐渐成熟,社员们的缺粮程度也日趋严重。在这个时刻,不把庄稼看紧是不行的。封合作负责的是大队的东半部土地,每晚从村东头下地,从东南方转到东北方。此刻,封合作并不知道有一位姑娘正揣着一腔火热的情爱在前面等他,他只是一边吸着两毛钱一盒的“丰收牌”纸烟,一边不紧不慢地往地里走。
  走到离村有一里路的地方,在他前面的路边上突然有个人站了起来。他问是谁,一个女声低低地回答是我。他走近了一看,原来是羊丫。这识字班不说话,只在月光里拿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定定地瞅他。封合作问:“你在这里干什么?”羊丫还是定定地瞅着他,开口反问:“你猜俺干什么?”封合作淡淡一笑:“你要干啥我怎能猜着?”羊丫恨恨地将脚一跺:“等你!”接着,她往路边的杨树上一扑就哭开了:“封合作,俺都等了你八年了,你一点也不知道……”
  封合作便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这几年,村里曾有一些姑娘先后向他表示出那种意思。封合作正是二十郎当岁不是不懂这些,他也曾在无数个长夜里被那种欲望所折磨辗转反侧耿耿难眠甚至养成了自渎的习惯。然而他没忘记,他已是有对象的人了。今天他又遇到了一个。他装憨卖傻地道:“羊丫你等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好等的?”
  羊丫边哭边道:“封合作俺求你别这样,你听俺把话说完……这些年俺在心里一直想着你,又不敢找你说,只好想办法多看你几回。你家搬走以后,俺跟你难见面了,俺就在早晨晚上借挑水去看你。你也知道,俺家离村当中的那口大井近,应到那里挑的,可是俺跟俺爹娘说那井太深,吓人,就跑远路到村东头那口井里挑,为了啥?就为了能走你家门口看你一眼……”
  听她这么说,封合作便想起,每天的早晚,羊丫的的确确都挑着一对铁筲从他家门口过来过去,而且在她挑着空筲时那筲梁磨出的“吱嘎”声特别响亮,好像是故意弄出的。想想一个姑娘将这份心思存了八年,封合作便觉得有些感动。
  “俺今天实在憋不住了,俺都跟你说了,俺不要脸了,俺不要脸了……”
  羊丫将脸在树身的另一边藏了片刻,又悄悄闪出来去看封合作。在已经明亮得多了的月光下,那张挂了泪珠的脸像是又出了一轮明月。
  封合作不得不承认,在天牛庙村所有的姑娘当中,羊丫的漂亮应是数一数二的。他这时忍不住想摸一摸这张脸。他想就是不摸,起码也应替她擦去那些为他而流的眼泪。于是就将一双手伸了过去。就在这一刹那,羊丫突然就将脸及整个身子扑到他的怀里来了。羊丫紧紧地抱住他,且一边急唤着他的名字,一边将身子猛烈地左右扭动。封合作清楚地感觉到了姑娘胸前的两团软与腹下的一处硬。这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这唤起了他积攒多年的男性的疯狂。他顾不得多想,便将羊丫连同那棵杨树一块儿死死搂住,也将身子扭动起来。那是紧贴在一起的扭动。而且二人很快地配合默契:你向左我向右,你向右我却向左。恨不能立即合为一体,又拼命地保持住个体以便从与对方的摩擦中追寻那种难以形容的快感。二人成了窄洞里的两条蛇,油锅里的一根麻花……正在这时,封合作听到远处突然响起了一声喊。他说:“有人!快别这样了!”羊丫这时才停止动作睁开了眼睛。
  封合作听见喊声是二队护青员牢靠发出的,地点是在鳖顶子,便断定是出现了偷庄稼的坏人,就转身向那儿跑去。他刚跑出几步,羊丫说:“我也去!”也紧紧跟在了他的后头。
  鳖顶子的半腰里,盗贼已经人赃俱获。那人蹲在地边正守着半篮谷穗子,封合作一看,竟是老懒虫封大脚。他气愤地说:“怎么又是你?”
  羊丫也来到了,看清了被捉的人是谁,气得把脚一跺:“你丢死万人啦!你不要脸,俺还要脸呢!”
  护青员牢靠又接着训斥老汉:“你说你七十多的人了,不好好在家睡觉,怎么能出来偷庄稼呢!”
  大脚老汉却在月光下把瘦骨嶙峋的脸扬起来,半点不羞振振有辞地道:“谁偷啦!俺不是偷!”
  牢靠踢了一下篮子说:“不是偷这是哪来的?”
  老汉说:“俺是收了自已地里的,俺没弄别人的!”
  又来这一套!封合作哭笑不得。这个老汉年年到地里偷庄稼,而且年年到固定的几块地里去偷,被捉住了就说弄的是自已的,真是天牛庙一大怪。他也真让人好气好笑:集体化都多少年了?还说那些地是自家的!
  但他又没法跟他说理。因为他年年都要领教老汉这套怪而又怪的逻辑。这老汉是不可救药了,谁也拿他没有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叫他把庄稼留下,然后放他回家。加上今晚羊丫在场,他更不能对他深究了,就说:“羊丫,你把他领回家吧。”
  羊丫却气鼓鼓地道:“我不!他自已能来就能自已回去!”他往封合作那儿靠近了一下,命令似地对老汉说:“还不走?还得八抬大轿送你回去?”
  老汉看了羊丫一眼,吃力地爬起身来,弓着一张老腰,一歪一顿地往岭下走了。
  封合作看着他的背影对羊丫说:“别让他摔着,你快扶他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