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米乡长与封铁头等人也急坏了,赶紧跑来看伤势如何。试一试他们的鼻息还都有,乡长便命令道:“快送县医院!”于是社干部们便赶紧让人找担架。
  这时有不少人喊:我也伤了!我也伤了!看看他们都是些轻伤,米乡长道:“是民兵的一块上医院,是闹社分子不管!”
  经过这场流血斗争,天牛庙红星高级社得到了巩固。因为出事的当天夜里米乡长就让人把闹社的头子宁学武捆起送到了县里。副社长郭小说还在村里放风说,谁不把牛牵回来就把他牵到县里去。这样一来,参加闹社的人都老老实实把牛送回来,并规规矩矩地回到生产队里参加集体劳动。
  封大脚却遇到了难堪。他不好意思回队里送牛,就让儿子牵走了。但他更不愿再回队里干活,就在家里蹲着没去。然而堂弟腻味却找上门了。他严肃地说:“大哥,我真为你感到丢脸呵!你怎能去参加闹社分子的黑会呢!”大脚不承认,说:“我没去!谁看见我去啦?”腻味说:“人家都交代出来了,你还醉死不认酒钱!”大脚便没话说了,一任堂弟义正辞严地对他施行社会主义教育。
  两天后,他听说费文良从县医院回来了,心想得看看人家去。到晚上偷偷地敲开费文良的门,头上依然缠着纱布的费文良却怒气冲冲地让他快走。他说:“文良兄弟,你咋这样呀?”费文良说:“你自已还不明白!我问你,开大会的那天晚上你钻到哪个墙窟窿里去啦?胆小鬼!”大脚让他骂得不敢抬头,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摸黑在街上走了一段,大脚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两头不为人呀!两头不为人呀!他在心里痛苦地叫着。我怎么到了这个地步?怎么到了这个地步?老天爷!
  大脚的自信程度,降到了有生以来的最低点。
  完啦!我封大脚完啦!他抬头看着满天的繁星,一声声悲叹。
  第二天,他非但不去队里上工,索性连床也不起了。绣绣端了饭给他,他蜻蜓点水一般戳上两筷子就作罢。
  第三天,他还是没有起床。不过到了晚上,队长笼头来了。年轻的生产队长一来就问他为何不上工,大脚想了想,说道:“俺有病。”
  “什么病?”
  大脚把那张超大号的脚一抬:“脚疼。”
  笼头看那脚真是不正常,便没再进一步追究,说:“如果好了就赶紧上呵!”接着起身走了。
  也真奇怪,大脚说那只脚疼,那只脚还真的在夜间疼起来了。他只觉得从脚跟到脚弓、从脚弓到脚趾哪儿都疼,直疼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绣绣想尽一切办法,为他又搓又揉,都无济于事。
  然而到了白天,那脚疼却消失了。
  脚不疼了就得上工,这是队长的命令。可是大脚却不愿去,他一想到队里上工心里就难受得不行。于是决定不去。他想不光现在不去,就是以后也不再去了!
  他跟妻子和儿子说:“俺从今往后在家养老享清福呀!”妻子与儿子也不管他,他们该干啥干啥。大脚每天蹲在家里,看蚂蚁爬树,看公鸡斗仗,看日头怎样从东墙外升上天空又怎样在西墙外藏个无影无踪……在家呆的时间长了觉得闷,大脚便想出去走走。这天上午,他一歪一顿地走出村子,一眼看到鳖顶子上面的那块躺在早春的艳阳天里等着播种的圆环地,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恍惚中,他觉得那地在像自已的女人一样呼唤他,在百般温情地迎接他,让他胸中翻腾起一种缠绵缱绻的感觉,恨不得立马奔过去把浑身的力量都倾泻在她的身上……然而这时他忽然看见,笼头带着一大帮人向那里走去了。他的心又陡地凉了下来。他再也不敢向那里看了。他转过身,拖着那只沉重的大脚又一歪一顿地回去了。
  过了两天,笼头来催他上工,他还是说脚疼。那脚是仍然疼。不过是在夜里,白天就没有事儿。
  看公公这个样子,细粉渐渐地发表出不满言论。她在东屋里大声说:不到四十就养老呀,真是会享福!她在院门外跟别人说:俺家供着菩萨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这样不顾儿孙的老祖哩!
  屋里大脚与绣绣面面相觑。大脚道:管她说啥,我就不干!队长都管不了我,她还想管!
  绣绣没有说啥。
  而细粉继续发表言论。这天又在那里说,绣绣道:“运品他娘,你不就是想咱家里多挣些工分吗?你爹有病不能下地,我去替他!”
  第二天,绣绣果然不再呆在家里做饭看孩子。她把羊丫往背上一背,拿着一把铁锨就下地了。大脚坐在堂屋门槛上说:“你甭去!”可是绣绣没停步。大脚又说:“你愿去就去,这不关我的事儿!”
  绣绣这天被指派的活儿是与其他一些人到南湖整花生畦子。到了那里,笼头给一人分了一段,然后就让大家挖沟。
  绣绣将羊丫放在一边,拿过铁锨干了起来。铲了一会儿觉得腰疼,便停住手想歇息一下。她抬头打量了几眼忽然发现,这块地正是当年她娘家的。因为他小时走姥娘家每次都在这地边的路上走,他不止一次遇见她爹指挥着郭小说等人在这里干活。
  这就是爹当了命根子的地,就是宁肯让亲生闺女叫马子们糟蹋也不肯丢掉的地!
  可是爹呀,你如今在哪里?你闺女又在哪里?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绣绣脸上滚下,“卟卟”地落进了土里。
  第15章
  1978年的夏天与秋天,羊丫加紧了她的爱情追求。
  羊丫这年虚岁二十五。打十九那年,就陆续有人给她说婆家,单是王家台的老媒婆花春子就在两年间为她物色了三个主儿,可是羊丫均不答应,谁来提亲她都说“不忙”。头两年这么说,她的养父封大脚还不在意,后来听她老是如此表态就火了,私下里对老婆绣绣说:“还不忙!要在咱家里养老呀?”他还告诫老婆:“闺女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是个愁。好出门子了不出,弄出个丑事看你的脸往哪里搁!”这话把绣绣也说得急了眼,便时常到东厢房里摸养女的心思。然而摸来摸去摸不出道道,羊丫老是哪句话:“不忙就是不忙嘛!”绣绣说:“怎么不忙呢?都老大不小了。”羊丫扬着脸说:“想撵俺走呀?可是俺没吃你们挣的,俺一年挣三千分!”绣绣听羊丫这么说,再加上羊丫早已知道自已不是她的亲生闺女,觉得说话不那么气实,便只好揣着闷葫芦回到自已屋里叹气。
  老太太叹气,羊丫也在自已屋里叹气。许多个夜晚她一个人久坐在如豆的油灯旁边,呆想一阵子,自叹一阵子,然后抬起双手焦躁地抓挠着自已的短发。抓挠下几根头发,就去灯上燎。吱儿,吱儿,随着一根根头发的变焦变短,一股刺鼻的糊味儿也在屋子里弥漫开来。烧完手里的,再去头上抓挠,抓挠下来再燎。直到头上没有浮发抓挠不下来了,她便再躺到床上发呆。呆上一阵,她常常会抱紧被卷儿并用两腿死死夹住,像发高烧一般打着哆嗦小声叫喊:“合作!合作!合作合作……”
  羊丫是在五、六年前爱上封合作的。1968年毛主席发下“最新指示”:“农村小学附设初中班好,学生在学校学习几年之后,又可以回到生产劳动中去。”据此,三里路之外的鼓岭完小办起了第一个初中班。那时,羊丫、她的侄子封运品以及西院的封合作都已念完小学在家拔猪草,这个班招生时都入了学。此后的二年里,他们三个同龄人便每天带着煎饼一块儿到鼓岭上学。那时候的教学很不正常,学语录、做军事体操、帮生产队干活,整天就是这一套。封运品的爹封家明发现了这点经常嘟哝:“那是上的什么学?要是干活还不如回家干!”大脚老汉也有同感,爷儿俩便决定把姑侄俩拉下来再给家里拔猪草。这事多亏封合作帮了忙。他不愿他的两个同伴失学,让他爹封铁头向大脚爷儿俩做工作。封铁头对儿子十分疼爱,就依了儿子的意思批评大脚爷儿俩的短浅目光,使他们打消了主意。在这件事上,羊丫十分感激封合作,他在自已的小本子上偷偷写道:“我要好好学习,和封合作同学并肩前进,永远永远!”
  不料,初中毕业再升高中时她便不能跟封合作并肩前进了,因为运品得到了爹的允许升高中,羊丫却没得到养父的批准。羊丫不愿意,到她娘跟前哭,希望娘能帮她说话。娘说我不是没帮你说话,我这些日子哪天夜里也跟你爹叨叨这事,可是他就是不答应咋办?羊丫无奈,又到村西头哥哥家去求嫂子帮忙,以便能让自已和运品一块儿升高中。不料细粉听了她的话却哧哧冷笑。羊丫说你笑啥呀?细粉眼瞅着房顶道:“我笑有的人没个数,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片子上了初中还不识足,还要再上高中!”“来路不明?”羊丫当即愣住了,惊得眼圆嘴圆半天没能恢复,多年来她身后那些莫名其妙的指指戳戳全与细粉的话汇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万斤重的问号挤压着她的心。她定了定神便向细粉追问她的来历。细粉先是不肯讲,后被问得急了把手一拍道:“咳,反正你是早晚要知道的,告诉你就告诉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