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然而这时老汉却扬起脸分辩道:“就是做念想!就是做念想!你们不知道,当年我跟孩子他娘开这块地受了多少罪……哎,这样行不?我今后再也不去弄庄稼了,你们给我把那块留下!行不?书记行不……”
  管理区书记不愿再跟一个老神经病纠缠了。他敷衍道:“给你留下,放心吧。可是你‘擦’去的那大字怎么办?”
  大脚说:“我给赔上!我叫俺孙子去写,他是高中毕业生,什么字都会,我这就回家叫他!”
  纪书记说:“你当向阳岭是块黑板?算了吧,叫大队罚你工分!”
  郭自卫道:“他常年不挣一分工,怎么罚?”
  想不到老汉挺顺溜,他说:“罚吧罚吧,我家有工分。我小舅子跟我闺女挣的,一年挣好几千——只要你们别整圆环地!”
  几位干部只有苦笑。
  当谢老师把那五个大字再次摆好,圆环地里忽然多了一些人。这些人有天牛庙的,也有外村的,他们忙着往那里运石头运木棒还运苫房顶用的麦秸。社员们看见了说:建指挥部了,建指挥部了。也有的人说:狗鸡巴指挥部!接着念起顺口溜:指挥部,
  真可恶,
  干部喝大茶,
  社员把力出。
  想听样板戏,
  干部吹大气:
  社员们,快快干!
  三年普及大寨县……
  在那几天里,大脚老汉每天都在到鳖顶子上去。他问在那里负责盖屋的支部委员宁山东说:“这块地到底整不整?”宁山东已知道了老汉刚刚做的事情,故意吓唬他:“整!要整先整这一块!”老汉便急得要命,弯着脸说:“我就知道共产党哄人!纪书记说话不作数!”遂坐在那里做出一副要阻挡的架式。然而观察了一阵子,见那些人在圆环地里盖了十几间小屋,差点把地占满,便认定,这地真是不会整了。根据往年经验,凡是建指挥部的地块是不会整的,因为到拆屋时已是春暖花开,整地的人马早散伙了,谁也没有心思收这个尾儿。看到了这点老汉十分兴奋,搔着花白胡子说:“多亏这里的地势高,要是不高能建指挥部?”于是他彻底放下心,一歪一顿地走下鳖顶子,以后再也没有上来。
  “向阳岭战场指挥部”建起来,接着纪书记就领几个人在一些地里洒石灰,人们明白,这是在规划道路。天牛庙的各位生产队长看到这情景就有些紧张。他们都在心里嘀咕:日他娘,可别拿现场,拿现场就毁了。拿现场就意味着将要把秋后才搞的整地提前干起来,而这种提前是他们最难应付的。不过,他们算一算时令才刚过白露,心想再怎么提前也得在收完花生之后,因而又把心稍放了一放,领着社员该干啥干啥。
  万万没想到,仅仅过了三四天,纪书记就召开了全管理区生产队长以上的干部会议,说县里马上要组织全县农田水利建设上马大检查,公社准备了三大片,向阳岭就在其中。公社要这里十天之内拿出至少五百亩高标准的“大寨田”,并且要首先把规划出来的道路修好,以便到时候让县检查团的车辆能够通过。
  会场上一下子炸了营。首先是天牛庙、鼓岭和黑石顶子三个村的干部“嗷嗷”提意见。因为“向阳岭战场”在他们几个村的接界处,要提前干,就得把许多还没成熟的庄稼拔了。郭自卫与封合作也是想不通,说:“这时候就收庄稼,可要大减产呀!”纪书记说:“这账好算:今年减一点,整好了地来年就能补回来。再说也不能光算经济账,还要算政治账。”封合作问:“政治账怎么算?”纪书记不耐烦地道:“怎么算,回家问你爹!”他响亮地拍了几下巴掌,压住了所有的嘁喳声,拧着眉头大声道:“谁也甭咧咧了,凡是战场上有地的队,明天都把社员拉出去!没有商量的余地!”
  散会后,封合作回到家就向他爹把这事说了,接着问里面的政治账怎么算。老书记含着烟袋嘿嘿笑了:“这事还不明白?共产党的工作,不看你干得好不好,就看你干得巧不巧。同样一件事,你八月里干谁也不夸你,你七月干就有人说你先进,就会表扬你,甚至提拔你。冬整会战是要面子的事,更得这样。”封合作说:“可是庄稼还不熟呀?”铁头老汉皱起眉头道:“你看你,又忘了我交班时嘱咐的,只要上边布置的事就不要问为什么,只管干就是!”封合作只好点头退下。
  二队队长费小杆开会回来,叫上副队长封家明去了鳖顶子那里。沿着石灰线看一看,明天要拔的庄稼他们队最多,有地瓜,有花生,大约五六十多亩。费小杆说:“怎么办?”封家明叹着气道:“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整地是个好事,能增产,可也不能这么弄呀。”费小杆说:“操他娘,咱明天就不领人来拔,看他纪猴子怎么办!”
  第二天一早,鳖顶子那儿就响起了高音喇叭声。播几首农业学大寨的歌曲,纪书记便开始吆喝:“有关大队注意了,有关大队注意了,现在向阳岭战场指挥部要求你们赶快组织人员前来参战!赶快组织人员前来参战……”
  吆喝了一会儿,纪书记便走到指挥部门外站着。他看见,周围三个村陆陆续续都走出了人,但为数不多。更成问题的是,这些人到了地里却不动手,只是站在那里哇喇哇喇地说什么。纪为荣便大步流星地走下岭来。
  他先走到了天牛庙村应拔的庄稼地里。那儿,郭自卫与二队队长费小杆、副队长封家明正在争执。还没等走近纪为荣就听出来了,是两个队长都不愿拔庄稼,郭自卫正在动员他们。
  纪为荣走过去问费小杆:“你们队的人呢?”
  费小杆说:“纪书记,你看这庄稼,现在拔了连种子都留不出来呀!”
  封家明也笨拙着口舌帮腔:“是留不出种子,是留不出种子。”
  郭自卫为难地向管理区书记道:“你看他们,老说这些。”
  这时纪为荣开口问费小杆:“是社员不愿来,还是你不叫他们来?”
  费小杆说:“他们不愿来,我也不愿叫他们来。”
  纪为荣说:“我命令你回去叫人行不行?”
  费小杆将脖子一拧:“我叫不来!”
  纪为荣转身看看别处的来人也没增加并且都不动手,便说:“哦,都不干。我只好另组织人啦!”他转身向指挥部大声喊:“小田!小田你下来!”
  接着他掏出笔记本,撕下纸“唰唰唰”写了一行字,交给了飞快跑来的管理区通讯员小田,让他赶快送给联中的齐校长。小田离开老远了他又嘱咐:“叫他们跑步赶来!跑步!”说完,纪为荣扔下他们几个,又到别的地方做工作去了。
  郭自卫对两位队长说:“看吧,脱不了的!”说完这话,他也到别处去了。
  在两级头头走后,费小杆和封家明就坐到地边上抽烟。抽过几口,费小杆伸手拔下一棵花生,剥开一粒看看,说:“喏,皮还不红,还没上油呢!”封家明说:“那些地瓜更完了,起码要减三分之一。”费小杆扭头瞅着远处的纪为荣骂:“不捣人食的货呀!不捣人食的货呀!”
  没过多大一会儿,鳖顶子北边有哨子声尖锐地响起,从管理区驻地鼓岭村果然跑出了一大队学生。等他们跑到这里,纪为荣便将他们指挥到天牛庙二队的地里,接着对老师学生交代:凡是在两条石灰线中间的庄稼统统拔掉。
  他一说完,长着个大白脸的齐校长一招手,带头干了起来。顷刻间,一块花生地就拔去半边,花生扔得东一堆西一堆,水嫩水嫩的果儿在太阳下泛着白光。l
  费小杆在一边看着,牙帮骨一咬一咬的。突然,他几步窜到地里,扯出一个黑瘦男孩就摁在地上拿巴掌抽,边抽边骂:“你这个小杂碎!揍死你个小杂碎!”被揍的男孩则像上了屠案的猪一般尖声哭叫。他的行为立即引起了广泛注意,不光学生们停止了劳动,就连四周的干部社员也都往这边跑。纪书记急忙过来制止并问他为什么打学生。费小杆立楞着眼道:“我就想揍他!”纪为荣气愤地道:“你凭什么打他?”费小杆说:“我没打旁人,我打得是我表侄!”纪为荣问那学生:“他是你表叔?”学生哭唧唧地道:“俺不认得他……”纪为荣勃然大怒,对封合作说:“这样的捣蛋队长你还留他干×?撤了!”
  费小杆的举动没能阻止向阳岭会战的进展。有学生做开路先锋军,该拔掉的庄稼两天内被彻底拔光,有关生产队只好领来社员收拾。收拾完了之后,便按照纪书记的指挥将拔光了覆盖物露出棕红色土壤的土地加以改变,一部分修成宽阔的道路,其余部分就将其深翻。红旗猎猎,镢锨飞舞,一个往年冬天里才有的景象在今年的初秋就展现出来。七八天后,一个由三辆吉普和四辆“一三o”组成的车队开来了。但这些车到这里一下也没停,就从那条新修的路上开过去,拐了个弯儿,又向着东北方向开走了。
  在车队经过的时候,纪书记一直带领着各大队书记站在路边鼓掌。待检查团走远,这些人向岭顶的指挥部走去时,工地上有人将流传多日的一首顺口溜喊得更响了:纪书记,真孬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