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此时此刻,二人正坐在窗边闲话,沈淙没有宫中位份,庄华贞也不敢多问,便只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屏风外突然传来了动静,谢定夷掀帘进来,道:“静川,我回来了。”
许是顾及到还有外人在,沈淙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依旧那副平淡矜贵的模样,直到谢定夷绕过屏风来,他才下榻走到她身边,道:“不是说要晚上才回来吗?”
庄华贞跟着起身,朝谢定夷行了个礼,道:“见过陛下。”
谢定夷道:“阿真说要去驯马,一起去看吧。”
庄华贞点头应是,行礼告退后就往门口走去,绕过屏风时他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那个刚刚还一身疏冷的人此刻正贴在承平帝怀中,任由她倾身亲吻自己的脸颊,眼角眉梢俱是温软的笑意。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谢定端冷淡的模样,心中生出几分艳羡,微微一叹,转身离去。
几人走到围栏边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等着了,见到谢定夷纷纷屈身行礼,尊敬地唤道:“塞真、珈依。”
谢定夷颔首,和沈淙一起走到谢定端身侧站定。
不远处的围栏内,一匹通体漆黑的野马正在里面焦躁地踏着蹄子,蓬松凌乱的鬃毛如同燃烧的黑色火焰,双眼里满是桀骜,鼻翼翕张,喷出滚烫的白气。
谢真换了身靛蓝色的窄袖骑装,头发也重新编过,紧紧地束在脑后,见到谢沈二人前来,她笑着朝他们招了招手,得到回应后又继续手上的动作。
腰间的皮鞭被解下,一圈一圈地缠在手腕上,随即紧束袖口,再将裤腿更紧实地扎进鹿皮靴里。
延冲最后替谢真理了理头发,递给她一条浸了盐水的布带。
“小心它的后蹄,”延冲低声嘱咐,道:“认真点,你没问题的。”
谢真点点头,将布带咬在齿间,翻身跃入围栏。
察觉到外人入侵,栏中的黑马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绷紧肌肉,喉间也滚出了低沉的咆哮,谢真没有贸然靠近,等了一会儿,开始缓步绕行,目光始终与它对视。
她的脚步如草原狐,敏捷而又轻盈,不紧不慢地缩短着自己和黑马的距离,直到踏过警戒线,黑马开始不安地甩头,几息过后,突然朝她猛冲过来。
那黑色的马蹄几乎擦着谢真的衣角踏过,扬起一片尘土,围观的族人发出惊呼,纷纷紧张了起来,但围栏中的女孩并未退缩,敏捷地侧身闪避后,她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一把抓住马鬃,借力腾身而上!
黑马暴怒地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疯狂踢蹬,谢真收紧双腿,用力地夹住马腹,双手也紧抓鬃毛,整个人死死地贴在马背上,随着马背剧烈的起伏,她的脊背也跟着重重砸下,五脏六腑仿佛都要移位,但她紧咬齿间
的布带,始终都没有松开手。
“跑起来!”她吐掉布带,在有一次腾空的瞬间厉声喝道,猛地一抖缰绳。
胯.下的黑马仿佛被这声命令激怒,嘶鸣着狂奔而出,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空气,谢真伏低身体,脸颊紧贴马颈,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血液的轰鸣。
黑马不断扭身、急转、腾跃,试图甩掉背上的重压,可始终没能如愿——这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天边的云一朵接着一朵地飘过,直到日头西斜。
它的步伐渐渐变得沉重,喷出的白沫打湿了胸前的皮毛,终于,就在它再一次试图扬蹄的时候,谢真松开了所在它脖颈上的双手,大大地张开双臂——
一瞬间,她和马都静止了。
黑马喘息着站在原地,终于不再挣扎,谢真慢慢俯身,将汗湿的脸贴在它的脖颈上,轻声哼起一支古老的驯马调。
马耳动了动,缓慢地低下了头。
“喔——”
周围的族人为她振臂高呼,延冲也翻进围栏把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兴奋地将她抛向半空,最后让她骑在自己的脖颈上,威风凛凛地走向谢定端。
“好样的,”谢定端不吝夸赞她,笑着把她抱下来,说:“给它取个名字吧,以后它就是你的伙伴了。”
谢真双颊通红,大汗淋漓,左右看了看周遭的景象,最后指着天边翻腾的流霞,高兴地说:“叫它火云!”
……
吃完晚饭,谢定夷依言带沈淙去往了湖边。
这片湖叫做忽阑瞳,在凤居的传说中它是凤凰的眼泪所化,象征着天神对世人的悲悯,会世世代代地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
两人到的时候,最后一缕霞光刚刚沉入远山,深蓝色的天幕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拉下,顷刻间便缀满了星辰。
湖面也暗了下来,平静地如同一块打磨过的墨玉,倒映着满天星子,清澈地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踏星往前迈了几步,走到湖边低头饮水,鼻息惊起一圈涟漪,水中的星光便碎成千万片银鳞,晃动着、闪烁着,分开又聚拢。
谢定夷从马鞍边拿下一块披风,铺在旁边茂密的草甸上,说:“坐吧。”
草甸异常柔软,并不硌人,一坐下,青草的气息就混着湖水微凉的湿意扑面而来,沈淙等她点燃篝火过来,靠着她重新坐好,说:“我今天看阿真驯马。”
谢定夷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他便继续道:“你以前是不是也这样?”
他遇见谢定夷的年纪不算晚,但也不过是匆匆几面,从未与她近距离地相处过,今日看着谢真,他仿佛也看见了她少年时的样子。
谢定夷笑笑,说:“也差不多,不过今日这匹马其实已经被人驯过了,所以阿真才能这么顺利地制服它。”
这一点沈淙倒是没看出来,问:“是延冲吗?”
“也许,”谢定夷道:“她还小呢,我八九岁的时候母皇也不让我骑太烈的马,一直到我出关前,她才亲自选了一匹马给我。”
“——就是踏星的母亲,”谢定夷说起过去的伙伴,语气里还带有一丝怀念,道:“它陪了我五六年,最后死在了东宛的战场上。”
沈淙唇角一抿,环紧她的手臂,说:“现在还有踏星陪着你。”
谢定夷轻轻嗯了一声,另问道:“草原好玩吗?”
沈淙毫不犹豫地点头,说:“很好。”
谢定夷含笑道:“难得见你喜欢什么。”
“这里很漂亮,很自由,”沈淙声音低了下去,望向满湖的星光,轻声说:“但主要还是因为你。”
“什么?”谢定夷不知是真没听清还是假装的,低下头又问了一句,沈淙不肯说第二遍,不轻不重地嗔了她一眼。
谢定夷道:“我真没听清,你刚说什么?”
沈淙仰面看她,瓷白的肌肤被篝火照得暖融融的,拉长声音道:“我说——”
谢定夷同他对视,认真地等着他的下文,但沈淙顿了半息又不说了,倾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他难得没有害羞,亲完后还直直地看着她,谢定夷嘴角笑意渐缓,微微抬手,同他自然而然地拥吻在一处。
天际有流星划过,拖出一道转瞬即逝的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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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日子恣意而又舒适,过了十来日,就到了三月燎祭的日子,这也是谢定夷此行的真正目的,回到故土完成燎祭,告慰先祖天下大定,四海初平。
比起崤山上的篝火堆,草原上的要大上一倍不止,仪式也更为古朴,族中的老者担任了礼官一职,脸上画着繁复的图腾,用火把点燃了手中的茜草笔。
苍老的指节握笔微垂,在谢定夷的额间落下了第一笔。
一点锐利的殷红自眉心刺入,如利刃破开凡俗之相,在皮肤上留下灼烧般的痕迹,远处传来清脆的铃响,顺着笔尖从眼尾飞扬而起,化作燃烧的冠羽。
密集的鼓声渐渐加入了其中,古老的祝歌从每个人口中响起,随着最后一根尾羽延伸至下颌,数支火把被投入了高高的篝火堆中。
沈淙被庄华贞拉进了人群。
“许愿吧,”庄华贞顺手递给他一根枯枝,说:“跟着塞真,很灵的。”
众人环火而行,走了三圈左右,谢定夷率先将手中的枯枝丢入了火堆之中,望着那熊熊的烈火闭上了眼睛。
燎祭意在团圆,但她此刻也没有谁要团圆的了,逝去的人会顺着火焰回到故土,活着的人还伴在她的身边。
只愿从今往后,四海平定,承平休戈。
第96章
燎祭后的第三日,谢定夷等人踏上了回梁安的路,谢定端带着谢真送了他们一路,一直到内城门口才开口作别。
谢真依依不舍地摸摸踏星,又一一和宁荷、纫秋还有沈淙等人作别,最后抱了抱谢定夷,一步三回头地往马车上走,边挥手边道:“姨姨,记得再来找我玩!”
谢定夷笑着点头,目送一行人渐行渐远。
返程不用经过晋州,过了内城直接走水路便好,所以和来时的道路略有不同,而他们此次踏入的内城叫做晖台城,当年整顿燕济残兵,又兼之攻打东宛的时候谢定夷曾在这里驻扎过一年之久,所以对城中各个街巷店铺还算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