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方赪玉听出她的言下之意,道:“可是明昭帝姬对陛下……”
“你别管她对陛下做了什么,”余崇彦道打断他,道:“你知道此事是陛下信任你,但大部分人所了解的真相就是明昭帝姬死于战事,她的独女过继给了陛下,立为太子,如今她谋反,还向陛下派出刺客,其中细节是不能深究的,不然大人以为当年陛下弑姐杀弟的谣言为何会甚嚣尘上?”
“陛下可以处置宋家,但不能轻易杀了太子,不仅如此,她还会利用宋家替她开脱,说她是受了宋氏教唆才会一时糊涂,如此反倒能成陛下贤德之名。”
方赪玉想明白其中关窍,沉吟片刻,道:“前些年……我一直以为陛下不在乎名声。”
“她只是不在乎后世评说罢了,”余崇彦看向杯中茶,笑道:“她觉得后世之人没有资格评判她的功绩,所以她只要当世之名,毕竟一个恶名远扬的昏君,又怎么能让百官信服,政令通达呢?”
“况且前些年那样的境况,她就是在乎了也无济于事,越是凶神恶煞反而越能镇住下面的人,但现在不一样了。”
方赪玉道:“凤鸟栖梧,只有明君在朝,才能引来贤臣,陛下所想总是先人一步。”
余崇彦闻言,仔细看了他一眼,沉默几许,突然道:“这些年,陛下所失去的东西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多得多,我已经老了,最多十年,可能就要离开朝堂,而方氏是陛下最信任的人,待我走后,还望左相大人能替我陪在陛下身边……”
她顿了顿,布满皱纹的双眼平静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所说的字句却斩钉截铁,道:“……永不背叛。”
方赪玉愣了愣,忙起身行了个晚辈礼,道:“余大人言重了,晚辈定会竭尽所能地为陛下尽忠。”
余崇彦向来知礼识节,此刻却仍坐在原地岿然不动,没有任何还礼的打算,而是道:“我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有些强人所难,但有些话宜早不宜迟,我不敢耽搁,所以趁此机会一并说了吧。”
方赪玉道:“大人请说。”
余崇彦道:“当年,甘陵城突生变故,苏稳大人战死,大人丧妻,独女丧母,您一蹶不振,罢朝数月,直至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归来,您才被方将军生拉硬拽扯出了家门,这些,我都有所耳闻。”
提及已逝的妻君,方赪玉抿唇不语,并未接话。
余崇彦没有在意,继续道:“我知道方大人心中有怨,不论是对谁,都是人之常情,但今日我还是要说一句,苏稳大人作为陛下亲卫,从小陪着陛下一起长大,她与陛下的感情,或许比您还要深。”
方赪玉道:“我知道……阿稳骤然离去,陛下伤心不比我少。”
“是,但陛下不如大人幸运,可以罢朝在家,她于战场上杀敌,没时间、也不能伤心,”余崇彦甚少有这般言辞锋锐的时候,道:“天不绝中梁,反倒让其壮大,可若非陛下当年心智坚定,冒着抗旨的风险也要出兵,如今你我是否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说话也未可知。”
“陛下立下这不世战功,却如同背负山岳逆风而行,我希望大人能知晓陛下辛苦,来日,与她共面这风霜刀剑。”
她满头花白,目光却坚毅如磐石,一字一句说:“我要你立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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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余崇彦所想的那样,谢定夷没有立时处置谢持,甚至还通过宋氏为她脱罪,免去死罪、刑罚,贬为庶人,囚于原明昭帝姬府,非死不得出。
判处刚通达不久,东宫就传来消息,说谢持想要见她一面,谢定夷没有拒绝,道:“知道了,朕晚点过去。”
软禁多日,谢持不见狼狈,反而该吃吃该睡睡,乍一看似乎还比先前圆润了不少,见到谢定夷,她仍是倚在窗榻上并未起身,笑道:“母皇来了?”
谢定夷沉默不语,背手站在原地,随便看了看屋内的陈设。
谢持这才盘腿坐起来,说:“母皇做太子时应该没住过东宫吧?”
确实,谢定夷是在边关接的封储圣旨,不仅没有什么大典礼仪,甚至都没让礼官把旨意读完就强行接过了圣旨,匆匆跑回帐中议事去了。
等战事结束,昭熙帝也已经病逝,朝中政务暂由贞仪帝君虞归璞接手,她回朝没多久就登基为帝,住进了近章宫。
“这太子之位不好坐啊,”谢持叹道:“尤其是明明知晓母皇非我亲母,所以每每见后宫中有人备受宠爱,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担忧,想着您若是有了亲子,我是否还能坐稳这个位置。”
谢定夷仍是不语,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我日防夜防,就怕您真的喜欢上了谁,要孕育亲子,将我废黜,您大概不知道这种日夜忧心的感觉吧,”谢持含笑道:“也是,您自小出类拔萃,只有别人忧心自己的份,哪里轮得到您呢。”
谢定夷目光深沉地看着她,说:“你就是这么和宋氏说的吗?”
“什么?”谢持嘴角的笑意滞了滞,道:“儿臣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谢定夷闲庭信步般地在殿中走了几步,姿态随意,道:“他们是怎么和你说的?是不是说我杀了长姐,心生愧疚,才把这个位置给了你?”
这下轮到谢持不说话了,谢定夷便继续道:“我一直都很好奇,明明这么多年宋氏想争的就是这个太子之位,我都已经把这个位置给你了,他们为什么还要冒这么大风险逼宫呢?”
“你说你担忧我有亲子,可即便我生了,这个孩子也和你差了二十多岁,但凡你表现出一点能力、平安度日,这个孩子对你来说应该造不成什么威胁,就算有威胁,你们也大可以对这个孩子动手,下毒、行刺,哪一样不比杀我来得容易。”
明明只需要等待就可以到手的东西,为什么宋氏会甘愿冒着夷三族的风险去争夺?
“后来我想明白了,因为不是宋氏教唆了你,而是你教唆了宋氏。”
谢定夷道:“刺杀一事,他们做的很隐蔽,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查出来点东西,但宋氏并不知道他们已经暴露了此事,以为我仍毫不知情。”
“整个宋家,是你最先查明你母亲的身世,知道她并非虞氏之子,也知道当年她战死的真相是我父亲动的手,所以你明白,长姐杀了我身边这么多人,我也不会真心立你为太子。”
谢持道:“你不过是想借着我的手铲除宋家罢了。”
“这不是正合你意吗?”谢定夷道:“比起我,你更恨宋家。”
听到这个结论,谢持不禁笑出了声,道:“是虞归璞杀了我母亲,我为何会恨宋家?这些年一直是
他们在帮我。”
谢定夷道:“如果你和宋氏是一心的,就不会让宋渐吾和一个风尘之地出来的男子共侍一妻,世家最重风骨气节,你这样做法和直接折辱他也没什么区别。”
谢持道:“我从晋州带回来的那个人是阙敕吾丘一族的人,此事母皇难道还没知晓吗?”
“我知晓,但宋氏不知晓,”谢定夷道:“你没告诉宋氏他的真实身份,只说他是你从晋州救回来的人,在外,你借着他向吾丘寅传递假消息,让吾丘寅自以为掌控了一切,和西羌渐生龃龉;在内,你又用他折辱宋渐吾,却装出一副愚笨无知的样子,让一个世家公子自降身价,同一个风尘之地的人争宠。”
她笑,说:“你看着宋渐吾为你要生要死,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哈哈哈……”谢持听罢,也大笑出声,站起来,道:“母皇,你真了解我。”
“宋渐吾那个蠢货,也就空有一张容貌了,每日不是坐在屋子里悲秋伤月,就是想着怎么和一个伎子斗,甚至还故意穿得和吾丘越相似,问我喜不喜欢,哈哈哈……”
她像是想起了那个画面,又忍不住笑出了声,道:“他们让我和他成婚,那就成呗,反正我父亲也没把我当成他的女儿,只不过是一个坐上太子之位的工具。”
谢定夷道:“所以你一直在喂养他们的野心,不仅把旧事透露给了他们,让他们觉得我立你为太子是另有目的,迟早有一日会将你废黜,而你也一直藏拙,对宋冉姐弟二人装出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让他们觉得只要你登上皇位,宋家就可以直接摄政,手握天权。”
“是啊,”谢持承认了,无所谓地耸耸肩,道:“他们是不是很坏?”
谢定夷道:“大理寺查到的那些东西,有不少是你的手笔吧?”
宋氏谋反当夷三族,但除了亲族外,是否还有别的党羽,是否还在藏污纳垢,都不是短时间能查清楚的东西,前朝谋反案连查数年的也曾有过,如今大理寺不过三个月就将所涉官员和各项罪名都罗列清楚,显然是有人帮忙。
“不用谢,”谢持笑嘻嘻的,说:“我要是赢了呢,就用那些东西去对付宋家,要是输了呢,他们也得以谋反论处,左右都是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