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谢定夷说:“谋反之罪,需夷三族,念着你过往战功赫赫,西羌之战中又谋略得当,适时派出水师,坐稳了后方,我不杀你族人,允他们在青岚安稳度日。”
武凤弦面色苍白如纸,静静地听着她对自己的宣判:“正月过后,武贵君会病逝于松月阁。”
武凤弦浑身一抖,搭在车把上的双手用力到泛白,道:“……微臣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说。”
武凤弦仔细地看向她,轻声道:“我想……回到草原去。”
那片辽阔的草原承载了他此生最波澜壮阔的岁月,他知道谢定夷不会允许自己和她合葬,既如此,他只想回到青年时的那个绮梦中去。
“好。”
谢定夷直起身,迈步越过了他。
武凤弦贪婪地看着那个自己望了千万次也追随了千万次的背影,心口是撕裂般的疼痛,轻声说:“今天是你的生辰。”
谢定夷站住了,侧过头,听见他继续道:“给你做护膝的那块狼皮是我们之前一起猎的,虽然已经许多年了,但我保存的很好,求你……不要丢掉它。”
“生辰快乐。”
他说。
第88章
转身走下阁楼,谢定夷的心中也并不平静,她身边的故人已经太少,一路走来,许多人如同春日的飘雪一样消散地无影无踪,剩下的就只有心中那点陈旧的回忆。
……帝座高寒,本已是孤家寡人,能少杀一个就少杀一个吧。
虞归璞的话再次涌入脑海,让她不由自主地缓下了脚步,边关、草原……她此生少有这般犹疑的时候,迈出一步又想后退一步,直至迈出殿门时看见一旁宁兰欲言又止的神色。
她眉心微皱,正想开口询问,却听见阁楼上方传来木头断裂的声音。
她意识到那是什么,心头蓦然一紧,立刻想要转身冲回楼上,只是还没等她挪步,一块残破的木栏就从上方掉了下来,几个门边的侍从被吓了一跳,高高低低地叫了几声,谢定夷瞳孔皱缩,迅速反应过来,伸出双臂往前连迈了几步,然而终是来不及,一个黑影像是骤然射断了翅膀的飞鸟一般,轰然砸在了她的眼前。
谢定夷清晰地听见了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扑至武凤弦身侧,那躺在地上的人看清了她想要接住他的动作,竟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无声张口。
谢定夷俯下身去想听清他最后的话语,但他只是竭力仰头,在她唇角落下了一个轻吻。
这吻含血带恨,轻轻一触却仿若重逾千钧,武凤弦仰面看着她,目光渐渐涣散,声音含混道:“他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这两个月里,他从早到晚地待在阁楼上,看着远处近章宫的方向发呆,细数着这些年他和谢定夷一起走过的路。
每到一个能决定他后半生的分岔路口,他就会去设想,要是当年自己走了另外一条路,那如今他和谢定夷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结局?
如果他没有替谢定夷挡下那支毒箭,如果他没有挟恩要求进宫,如果他没有那般嫉妒沈淙,如果他没有对谢持的话动心……
如果……他没有爱上谢定夷。
他渴望的这个人实在是个太耀眼的存在,纵然无意垂照,但她只需要站在那里,就能吸引无数人的目光。
不管是爱啊、恨啊,都仿佛万物趋光,一股脑地往她身上砸。
他们渴望于她偶尔的垂青,痛苦于她随手抛掷的温柔,像是飞蛾扑火一样寻找更深的因缘和牵绊,多少人前赴后继,就为了在这个人心中留下一点微末的痕迹,然后就能把身体和灵魂全都揉碎,献给他们忠于的天子。
两个月的软禁让他认清了自己的结局,也让他为自己选了结局——死在他的君王面前,是一个臣子最渴盼的归宿,所以他送出了护膝,想要最后一次利用那微薄的旧情换得这临终一面。
他知道她会来。
在她踏上阁楼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到了——他怎么会听不出她的脚步声呢,他只是在等,在装,在示弱,在试探她对他的最后一丝真心。
但她却只和他说了那些筹谋,让他知道自己所作的一切、所为之痛苦挣扎的根源其实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而他就像一只无知的雀鸟,自以为飞的够高,其实仍在她的笼中。
一个帝王,真的会对某一个人付出真心吗?
不会的。
不会的。
他从未像今日这般明白他和谢定夷之间的差距,甚至开始真情实感地同情沈淙。
他一定会被烧成灰烬的。
他已经被烧成灰烬了。
纵身一跃的那一瞬间他好似重新感知到了双腿的存在,身体终于挣脱了那把盛过他所有自尊和卑怯的椅子,感受到了呼啸而过的风声。
像在草原上驰骋一样,脱离掌控,奔向不知名的远方。
真好啊,以后她的生辰就是他的忌日,她再也不会把他随手丢在角落里,就这么轻易地忘记了。
就算是一道恨不得尽早剜去的旧疤,他也要把自己刻进谢定夷的余生里。
汩汩的鲜血从他身下流出,染湿了帝王绣着海水江崖的衣袍。
……
谢定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武凤弦会这般决绝,看着对方已然失去生息的身体,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瞪大眼睛和这具刚刚还在同她说话、现在已然悄无声息的尸体对视,哑声道:“凤弦……”
无人回应。
她握紧双拳,竭力闭上了眼睛。
这所谓的爱与恨无异——何必、何苦——乱七八糟的思绪搅在一起,如秋日疾风般从脑中席卷而过,没有留下任何能捕捉到的信息,身边的侍从无一人敢上前,哗啦啦地跪了一地。
不愧是她一手带出来的人,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如今更是死都不肯放过她,想到这一点,谢定夷竟不合时宜地有点想笑,但努力了半天,嘴角也只是僵硬地牵起了一点点弧度。
不知过了多久,谢定夷像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哑声开口,道:“备棺吧。”
她伸出手,将他死死望着自己的眼睛合了起来,缓慢地站起身,平视前方幽深的夜色,道:“停灵七日后,先送往崤山,备一副空棺入寺,正月后送往凤居原驻军营地下葬,无需再来回禀。”
……
承平八年正月初九,贵君武氏薨于松月阁,时年三十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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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近章宫,久候在门前的宁柏见她归来,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见她神色冷然,浑身染血,一时间噤了声,和一旁的宁荷默默对视了一眼。
谢定夷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虽然脚步不停,但还是问:“何事?”
宁柏道:“……府君正候在西偏门外。”
谢定夷没什么反应,道:“这么晚了,让他先回去吧。”
宁柏点头应是,见她的身影已消失在殿后,便退后几步,亲自往西偏门赶去。
宫门外,沈淙已经在马车内等了一个多时辰,心情也从一开始的欣喜和期待到现在的焦虑和担忧,见门口终于传来动静,他立刻掀帘下车,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宁柏气还未喘匀,走到他面前,摇头道:“不知,陛下刚从松月阁回来,看脸色并不好,让您先回去。”
既然谢定夷都已经说了让她先回去,沈淙再想入宫就是闯宫了,他心下焦躁,却也无计可施,道:“脸色有多不好,到底出什么事了?”
宁柏犹豫了几息,压低声音,道:“陛下衣襟染血,想是在松月阁……”
他没继续往下说,但沈淙也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忙问:“那陛下受伤了吗?”
宁柏摇摇头,道:“应该没有,否则宁荷早应叫医官了。”
沈淙勉强松了口气,听见他问:“府君有什么东西需要我转交吗?”
今日是谢定夷生辰,他自然有东西,但思来想去还是想亲自交给对方,抿了抿唇,道:“改日我亲自给陛下吧……若她愿意见我了,麻烦你遣人告知。”
宁柏自然应是,亲自将他送上了马车。
满怀期待地来,却是满腹忧愁地去,回到家,沈洵正和时弄雨、寻风二人在院子里做灯,见他回来,随口道:“账查完了?”
沈淙嗯了一声,眉心微蹙,在她身边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就开始出神,沈洵将几根竹篾递到他手中,道:“别愣着,一起。”
沈淙伸手接过,一言不发地开始扎灯架,几根手指在他眼前挥了挥,沈洵道:“怎么了?账有问题?”
“没事,没问题。”沈淙闷闷应声,小心地将那竹篾弯曲,用丝线扎在一起。
凤节灯会在梁安未成气候,但也有一些在此处生活的边城人会按照自己的习俗放灯,如今抬头看,也能看见漆黑夜色中缀着零星几盏明灯,宛若点点星子。
“你许什么愿?”纸灯扎好,沈洵也拿起了笔,边写边道:“愿中梁国泰民安,风调雨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