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以往谢定夷心烦的时候多是选择来他这里休憩,什么都不用干,什么都不用想,随处寻个床寻个榻,倒头就可以休息了,就和在边关时一样,她同意他入宫,除了登基之初内廷需要掌握在自己人手里外,也是真的信任他。
  “陛下……”武凤弦仰面看着她,眼里似有无数情绪翻涌搅动,一滴清泪从眼尾滑落,落入发间。
  谢定夷抬手为他拭去这滴泪,动作温柔,口中却仍是淡漠,道:“其实该查的事我也查的差不多了,这些日子把你禁锢在此地,只是因为没想好该怎么处置你。”
  武凤弦道:“那陛下今日来,是已经想好怎么处置微臣了吗?”
  谢定夷坦白道:“也没想好。”
  她说:“父亲和我说,帝座高寒,本已是孤家寡人,能少杀一个就少杀一个吧;老师和我说,你心思不纯,不能再留在身边,让我勿要优柔寡断,早下决心。”
  寒冷的夜风从阁楼上吹拂而过,带着谢定夷的发尾拂过武凤弦的手背,他闭了闭眼睛,道:“陛下若想要臣的性命,臣愿以死谢罪。”
  “不是我要你的性命,凤弦,”谢定夷说:“是你没给我保下你的机会。”
  她问:“晏停是你的人吧?”
  事到如今,武凤弦也不意外她能查出来,道:“……是。”
  谢定夷问:“那你知道他原先的身份吗?”
  “原先的……身份?”武凤弦满目不解,迟疑道:“他不是沣州节度使……”
  谢定夷道:“他是谢持的人——不,应该说,他是吾丘寅的人。”
  她将武凤弦眼底的震惊收入眼底,继续道:“他原是东宛人,祖籍沣州,东宛战乱之时随族中迁至阙敕避祸,后以幕僚身份进入左相府,跟在了吾丘寅的二子吾丘越身边,暂作侍从之用。”
  “阙敕城破后,此人随着吾丘越被安置到了庆云邑,不久后,吾丘寅想要联系旧部东山再起,又将他和吾丘越送到了晋州,此地有一个阙敕的暗桩,唤作尘阅楼。”
  “彼时谢持于晋州练兵,常借着喝酒的名义来到此处,与岱、沣二州的官员联系,吾丘寅知晓后,就将吾丘越以侍君的身份安插到了她身边。”
  “其实谢持也知道,莫名其妙送到她身边的人一定都不会简单,但她却还是接受了这个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武凤弦张了张口,犹疑道:“……因为晏停?”
  谢定夷道:“是,因为晏停。”
  宁竹是宋家的人,这些年一直在给宋家传递关于谢定夷的消息,也知道她心中一直念着宣德帝卿,宋氏想知道此人到底是不是谢定夷不肯立后的根本原因,所以一直想找个机会试探此事。
  可谢定夷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她征战多年,暴戾多疑,太过拙劣的把戏一定会被她看穿,到时候宋氏也脱不了干系,想要顺利探查出此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别人之手。
  自然,这个被选中的别人就是和他们一条船上的武凤弦。
  原本宋氏和武凤弦并没有什么交集,一个世家、一个出身平平,靠自己战功闯上来的贵君,要不是因为谢定夷将谢持记到了他名下,宋家或许根本不屑于和他一起筹谋。
  在尘阅楼见到晏停第一面,谢持就觉得他和虞静徽的画像有那么几分神似,后又借着探望的名义让宋同亲自到了晋州辨认,最终决定将此人收为己用。
  宋同和虞静徽是同一辈人,同在梁安多年,世家之间你来我往,也算从小见面,他让宋家见过虞静徽的仆从细想了他的穿衣习惯和各方面的秉性,教习了几个月后,谢持就在某次进宫面见武凤弦时带上了这个人。
  甫一见到此人容颜,武凤弦心中就颇感怪异,待谢持走后才在夜半惊觉,匆匆寻出虞静徽的画像细看,果然有那么几分相似。
  后几次,谢持来见他也总是带上此人,武凤弦也总忍不住把目光放在他身上,谢持见他对此人的颇为关注,便知时机来了,于是在某日似有若无地提到了谢定夷对江容墨的宠爱。
  她嘴上说的是江容墨,其实心里点的是沈淙,她也早就在武凤弦查返魂梅香的时候就将对方的存在透露给了他,只要他心中存有一分嫉妒之心,她就不怕他不上钩。
  果然,没过几天,对方就向她讨要了晏停,她佯装讶异,却也装出一份孝顺的样子,言听计从地把人给了他,没过多久,他就在沣州此人造了个假身份,宋氏看在眼里,还替他补全了额外的漏洞。
  晏停入宫后,明面上自然是听武凤弦的,武凤弦也利用自己掌管内廷之权在他身边安插了不少人,而晏停之所以向花房索要莲瓣兰,也是武凤弦想要试探谢定夷命人费心培育此花是不是为了沈淙,至于那年秋狝晏停跟随而来,更是宁竹听命宋氏特向武凤弦透露的消息。
  他无法接受谢定夷竟带沈淙一人出城,怒极攻心,只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把她从沈淙身边叫回来,而那时晏停也颇受宠爱,短短几月位份便攀至了选卿,武凤弦也怕谢定夷因对故人的追怀而对他动了真感情,故而命他自毁容貌,嫁祸沈淙,想要一箭双雕。
  那晚抓到的凶手,也不过是宋氏替武凤弦放出的烟雾弹,之所以有那么多不对劲,只是因为毁掉晏停容貌的根本就是他自己。
  晏停容貌被毁后,谢定夷借着他身边之人保护不力为由,把他身边的侍从都换成了自己人,武凤弦见人脱离了掌控,又怕他反口,所以下了杀手,还借着职权之便将医署的章与还派去给他看伤,仍是想借此嫁祸沈淙。
  谢定夷接到晏停遇刺的消息后第一时间便赶回了宫,但武凤弦做事向来狠绝,他要灭口,就不会让他有活命的可能,风诉拼尽一身医术也只多留了他一两个时辰,谢定夷哄了他几句,保证自己会救他,他就在弥留之际将宋氏及武凤弦吐了个干净。
  那时候谢定夷还不知道宁竹是宋氏的人,未免打草惊蛇,她选择让擅易容的宁竹在无相卫中找了个体型相似的人易容成了晏停的样子,让他继续在宫中照常生活,想倒逼宋氏再露出什么马脚,却没想到一直未有端倪,待到宁竹曝露,她才知此举是一步废棋。
  听完此人的来龙去脉,武凤弦已然面如土色,不敢相信自己选中对方不过是宋氏的局中局,而此人更是别国奸细,反应许久之后才道:“……那陛下又是如何得知此人的真实身份的?”
  谢定夷笑笑,说:“难道只允许宋氏在我身边安插人吗?”
  武凤弦惊骇抬头,下意识地想问是谁,那人又知道多少,可转念一想,这个问题已经没了意义,慢慢松开了手中的衣角,道:“陛下谋算……微臣自叹弗如。”
  谢定夷道:“谢持想让你指认尸体,你拒绝了,为何最后还默许你的人去帮她呢。”
  武凤弦低声道:“陛下不知道吗?”要他说什么呢?难道要说出他心中那些恶心的算计和谋划,说他既想要谢定夷平安回来后落一个忠心耿耿的名声,又怕谢持真的赢了,想要她口中的那个“身后名”?
  明明刚入宫的时候只单纯想着此生能伴于谢定夷身侧就足够了,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所得到的东西就已经无法再满足自己暴涨的贪欲。
  谢定夷道:“你我相伴多年,我想听你亲口说。”
  “哈……”武凤弦低笑出声,道:“相伴多年……”
  他喃喃重复这四个字,话锋一转,另问道:“既然相伴多年,那微臣想问陛下一句,如果沈淙和我一样,毫无家世依傍,只是一个普通人,陛下会喜欢他吗?”
  “不会,”谢定夷坦言相告,道:“他若是个普通人,没机会见到我。”
  武凤弦道:“陛下明明知道我在问什么。”
  谢定夷道:“你是觉得我是因为他的家世才这么喜欢他的吗?”
  “难道不是吗?”武凤弦眼眶通红,道:“若不是他的家世,他又凭什么……凭什么!”
  他嘶声诘问,每一个字里都刻满了憎恨和不甘。
  相伴多年,何其轻松的四个字啊,他这辈子的爱恨都要在这四个字里随风逝去了。
  谢定夷定定地看着他,道:“如果我不是宣靖帝姬,你会喜欢我吗?”
  武凤弦愣住了。
  “如果我不是宣靖帝姬,我就不会去往青岚,也不会逼得母亲给我兵权,更没机会收复失地,开疆扩土,你也不会遇见我。”
  “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凤弦,”谢定夷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你真的是喜欢我吗?还是喜欢你记忆中一直仰慕的那个将军?”
  “不、不是……”这句话仿佛一把利刃,戳破了两个人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武凤弦感觉自己被剥光了衣服丢进了冰天雪地里,整个都冷得发抖,目眦欲裂地看着她,说:“你怎么、你怎么可以怀疑这个,你怎么可以!”
  眼见他就要抓着她的衣服扑过来,谢定夷不轻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武凤弦偏过头去,胸膛几经起伏,最后垂下头,颓然地倒在了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