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谢定夷尽力平缓呼吸,道:“无事,你去外面守着,不要让人进来。”
  纫秋向来听她的话,只道她有事要做,不便被外人知晓,立刻应声,持械走出营帐,尽职尽责地守在了门口。
  见那帐帘落下,谢定夷才勉强松了口气,拖着脚步走到屏风后的床边,抬手为自己卸下沉重的盔甲。
  待身上只余暗红色的军袍,昏黄的烛火才照出她左臂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内衫已经被血黏得发紧。
  被西羌穷追数十里,中间还经历了两场鏖战,这才勉强走脱,将他们引入了陷阱,这其中艰辛并非三两句话就能概括完,谢定夷身为主帅,阵前必须一马当先,才能有兵卒前赴后继,身上的伤也正是鏖战之时被一名溃将猝然反扑所伤,刀刃斜斜地刺入左臂,划
  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僵持、退缩多日,一朝反攻,士气初振,未免动摇军心,她不能在大军面前表现出丝毫软弱,更何况如今未参战的医官都还在后方,再快也要后半夜才能赶到此城,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不如自己先处理。
  动手之前,她备好了要用的东西,曲针,桑白皮线,止血药粉——最后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寻了个布条裹住刀鞘,咬在口中,这才单手褪去里衣,一层又一层,直到那处伤口曝露出来。
  天气寒凉,她受伤不久后就寻了个机会扎紧了手臂,又用臂缚按紧,如今血已经止得差不多了,只是伤口边缘翻卷,简直像是被野兽的利齿啃噬过,周围泛着触目惊心的暗红和肿胀。
  她将床边的箱子拖到自己手边,从箱中取出一柄细刃,放在炭火上烧红后迅速浸入药酒冷却,随后便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用那尖锐的刀尖将凝在伤口周边的死肉一点点割去。
  手臂不容掩饰地痉挛了一瞬,鲜血再次涌出,随着她的膝盖蜿蜒而下,落在地面,发出轻不可闻的滴答声。
  痛意汹涌,几近麻木,像是有火在骨缝里烧,她努力克制着指尖的颤抖,脸色发白,额角早就凝出了一层细汗。
  终于,沾血的刀刃被丢至一旁,包着药粉的干净纱布用力卷上了手臂,药粉接触到伤口的一瞬间,那令人窒息的灼痛感像是要把整只手臂从里到外生生烧透,谢定夷不敢停手,卷了薄薄两层后又迅速洒了一层药粉,这才倾身继续往下缠。
  几乎是缠一圈,那鲜血就透出来一层,紧得几乎勒住了呼吸,谢定夷低低喘着气,像是一头压抑着野性的猎豹。
  末了,她滚了滚干涩的喉咙,靠着床头平复呼吸,几息后,她继续咬紧匕首,拔出了刀鞘,握刀割断了纱布。
  灯影晃了晃,照亮了她的苍白的脸,她垂眼看了一眼自己右手沾满血的掌心,久久都没有动作,只是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额上冷汗淌下,染湿鬓发,她抬手擦去,将身侧的那盏烛火拨得更亮了些。
  外头是将士们的欢呼与歌唱,隐约能听到齐声响起的战歌。
  “……边雪没马蹄,霜重山寒,孤月如弯钩,照我甲冠……风随旌旗转,云卷天宽,夜静白雪落,马不敢安……”
  谢定夷听着歌声,仰面躺倒在床上,望着帐顶,突然露出一个畅意的笑容。
  许久之后,一道断断续续的、沙哑的声音跟着帐外的齐声高歌重叠在了一起。
  “浮光照我刃,星隐夜残,不闻笛声响,空对长关……此身如潜影,随月行南,血洒寒铁冷,魂系梁安。”
  “黄尘吞远道,梦短无常,鼓角断归期,只为河山……若问归期日,遥指孤丸,心如明月镜,不顾身后寒……”
  “心如明月镜,势扫九州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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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十,天气回暖,淮澄河终于破冰,中梁不再处处受制,一反先前僵持温吞之态,主动出兵攻城。
  谢定夷顺应武凤弦的安排,将灵州和镜浦的水师调了上来。随着辎重补足,中梁的攻势愈发猛烈,于开春前拿下了与淮平接壤的乌浑洛。
  此后趁着水师得用,得以顺流而下,一举夺回了原属昭矩的东境十六州,阻断了西羌大半粮草运送。
  然西羌厚积薄发,虽然损失了大半精锐,却靠着开春后各地草场渐丰,依旧得以支撑,一连三月,两国都在淮澄河两岸僵持,暂呈胶着之态。
  正当中梁的大半兵力被牵制在西羌时,国内突然民乱四起,阙敕叛党又有复苏迹象,于敕阳关、阙州、遗川等地策动民心,散播谣言,一说承平帝穷兵黩武,边关久战,民困于征,二以妖言惑众,道天象异常,星宿暗淡,天命将移,三道中梁后备不足,朝廷入不敷出,承平之年不日而崩。
  这些谣言从大街小巷中最不起眼的商贩、乞儿、客商口中传起,渐渐成了风气,许多阙敕旧民因此被煽动,归附叛军,形成了一支不小的队伍,扬言要灭中梁,复旧国。
  ……
  内忧外患之下,蓄谋已久的吾丘寅带着年仅七岁的阙敕皇子公仪衡出现在了人前,为这烧得正旺的烈火添了一把柴,以旧国皇室血脉为介,叛军愈发嚣张,甚至开始鼓动原东宛、昭矩、燕济的旧民和世家权贵谋反,各地纷争四起,世家态度不一而足。
  面对这样的情况,朝中一时间拿不出一个得用的章程来,盖因叛军所利用的本就是百姓,强行镇压只能激化,但若让地方官员安抚——若那些官员本就是中梁人就罢了,就怕是陛下登基后各地考上来的,如今事态正烈,有不少原是阙敕人的官员甚至还被策反了,是以朝中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
  六月之初,早荷含苞,梁安初显暑热,沈淙昨日向宫中递了拜帖,今日终于得了宣召。
  踏进松月阁,武凤弦正拧眉坐在书桌后,看脸色并不轻松,应该也是被东境的内乱搅得焦头烂额。
  见到沈淙,他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却又不得不隐忍,问:“沈府君求见本宫多时,是有何要事吗?”
  若非不得已,沈淙也不想见他,声音冷凝如冰,道:“东境内乱,殿下难道视而不见吗?”
  武凤弦拧眉,冷笑道:“你有何身份来同本宫议政?”
  沈淙不卑不亢,道:“就因为叛军策反了几个阙敕官员,殿下就将所有原为阙敕人的官员全都罢免在家,此法是否过于简单粗暴了?除了激化各方矛盾还能得到什么?”
  武凤弦推着四轮车走出桌后,道:“本宫说了,你没资格站在此处议政,本宫手握监国之权,无论如何也会为陛下守好后方。”
  “监国之权在太子殿下的手上,”沈淙冷声反驳道:“在太子、和余尚书的手上,贵君如今手握大权不放,不觉得自己擅专太过了吗?”
  “放肆!”武凤弦道:“你当真以为只要陛下宠爱你本宫不敢拿你怎么样吗?!”
  沈淙丝毫不惧,反而道:“殿下大可以试试,看陛下偏帮谁人。”
  见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武凤弦心中愈发嫉恨,沉默几息,勉强克制住心中的情绪,冷声骂道:“不过是个放浪形骸的贱人,陛下也只不过是为你皮囊所获,此际过后,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沈淙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骂,一时间愣在了原地,心中各种情绪轮番涌现——若非此人他不能动,现在赵麟就已经割去他的舌头了。
  可他今日来不是同武凤弦争风吃醋的,而是为了更重要的事,隐忍了几息,他愣是咽下了这口气,迅速道:“东境内乱,为今之计除了让各方官员安抚民心外,最重要的是稳固各地的世家权贵,不论谁得势,这些世家首要的就是保全自己,所以必须让他们知道只有六国一统才能保他们百年安定,阙敕复辟对他们并无好处。”
  “百年来沈氏固守晋州,并无站队,可以以第三方势力牵这个头,但是光有沈氏没用,必须还有别的世家响应,陛下后宫中,昭平温氏和巽州何氏等都是当地大族,你必须说服他们策应,言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温何等人已成陛下侍君,不能公开出面,显得太过偏帮,但世家与世家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让他们暗中联络姻亲或世交,只要拢住先手,共说一话,后面那些人自然会见风使舵,不再摇摆不定,等世家定下来,大部分百姓就定了,届时再派兵镇压,叛军便如一盘散沙。”
  他一口气说完,目光沉沉地看着武凤弦,许久之后才听见他道:“……我凭什么听你的?”
  沈淙脸色一僵,心中大骂他蠢货,也不想再与这种人多说了,直接转身欲走,却听武凤弦扬声道:“是陛下让你来寻我的吗?”
  他说得没错,确实是谢定夷同他说了让他有事来找武凤弦,不知道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今日之事,想起谢定夷对此人的信任,他心中愈发委屈酸涩——真是够了,他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么骂过。
  可谢定夷如今还在北地征战,多受一点波折就多一份危险,他也只能顾全大局,忍住心中密密麻麻的刺痛,侧身瞥向武凤弦,撑住脸色,尽量平静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