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他这千担炭薪不痛不痒,但也算给众人立了个数字,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终于又有人陆续起身响应,不过数目不高不低,也只在千担上下徘徊。
  见那册子翻过一页又一页,武凤弦总算在心里默默舒了口气,垂眸往沈淙那瞥了一眼——对方眉眼沉静,正端坐案后自顾自地举杯啜饮茶水,那一脸山岳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淡然竟有几分谢定夷的影子。
  他心中升起一股浓浓的无力感——为什么这些人一出生就能得到他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东西呢?这些年来他费尽心机,步步谋划,才向他梦寐以求的那个人靠近了那么一点点,可他、或是虞静徽,他们仅仅凭借着家世或者容貌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谢定夷的目光,何其可恨。
  真是的……他不应该划烂晏停的脸的,他最应该划烂的是沈淙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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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待炭薪的这段时间,边关的情形也不像战报中说得那样胶着,而是异常忙碌,整个临靠归余城边地的营寨差不多快被搬空了,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空壳,有许多营帐还是不久前从西羌前锋营寨处搜刮而来的,如今缝缝补补又派上了用场。
  调往蕴城的五万兵马昨日便已经出发了,谢定夷将大半兵力都分了出去,又命朱执水为主帅,孟郁江、戴月行为
  副手,沈洵、王璋同行,要求一日内赶到此处扎营。
  如今,归余城内只剩下两万余人。
  “陛下,人已经出发了。”
  营帐中,兵卒们还在来来往往地搬抗军备,谢定夷穿着布甲,正挽着袖子扎一个空营帐,身后宁荷匆匆而来,继续禀报道:“另外,朱将军已经到达蕴城了,辎重后备今日夜半也能到达。”
  谢定夷嗯了一声,用力把麻绳拉紧,道:“朝中呢,有消息吗?
  宁荷道:“贵君殿下同后宫诸人以及在梁安的官眷一同筹措了一个义仓,里面全是银钱和炭薪,正马不停蹄地朝边关送来,其余的便没了,朝中还算平静,各路诸事有条不紊。”
  “哦?”谢定夷来了点兴致,笑问道:“所谓有条不紊,是指凤弦还是阿持,亦或是老师?”
  宁荷有些为难,并不敢乱说话,只能避重就轻道:“余尚书理前朝务,武贵君管后宫事,有条不紊。”
  谢定夷听出她的言下之意,说:“敢情阿持连话都没插上?”
  这回宁荷沉默了,只安静地侍在一旁。
  绳子绑好,就要钉桩了,谢定夷将衣摆提起来扎在腰间,袖子又往上挽了一点,俯身拿起地上的锤子,举重若轻般地在空中抛了半圈,随即双手紧握锤柄,先是轻轻两下,确定那木桩定好位置后,她便开始施力,一锤一锤,狠狠地将粗实的木桩钉入泥中。
  锤子扬起时带出短促的风声,落下时还能看见她小臂上的青筋在不断鼓动,每一击都把木桩钉得深实而不歪,不过四五下,那木桩便又紧又实地锲入了地中,纹丝不动。
  钉完这个,她又走向另一个角落,宁荷继续跟上去,又想起什么,道:“陛下,我这还有一封信,是广盛行的人送来的。”
  上次沈淙送粮草来,谢定夷便是让宁荷拿着信物去取的,她和广盛行的掌柜也因此有了几面之缘,结果今日她去茶楼喝茶等消息,那掌柜的就迈步走了进来,同她喝了半盏茶后将一封信从桌下递给了她。
  “梁安万里,锦书遥寄。”
  那女人笑眯眯地留下这么一句便走了,她也只能帮她送了进来。
  “信?”谢定夷拍拍手,支起一条腿踩在那木桩上,伸手道:“我看看。”
  宁荷便从怀里拿出那封信递给她,见她随手撕开,拿在手里看了起来。
  看到一半,她的嘴角牵了牵,笑道:“别扭人写的别扭信。”
  写天气,写梁安,写朝堂,写粮草银钱,甚至还写了步月吃了多少草,就是没写她或者他自己。
  只有最后一行写了个望平安,落款是一个淙字。
  宁荷见她笑,便问:“陛下要回信吗?应该是交给广盛行的人便是了,不费我们的事。”
  “回。”她应了声,将自己沾满了尘土的手按在那信纸上,轻易便显出来一个灰扑扑的手印来,尔后,她将那纸折好塞回信封中,正要递还宁荷,却发现那封中还有东西。
  倒出来一看,是个小小平安玉扣,模样精致,在雪光下闪着剔透的光泽。
  ……
  “平乐亲启:
  岁次甲申,季春未度,梁安天晴少雪,寒天尤甚,除夕之夜,太子殿下于承天门上祈福放灯,街中灯火渐明,坊间孩童结队喧闹,街肆列市,居者得暖,行者无忧。
  朝局尚稳,大事未起,诸司守职,百吏安流,炭薪之事已有应调,计信后三日可抵。
  近日频练骑术,步月所食增多,昨夜草三束,今晨亦三,马身微热,鬃毛潮润,然神情尚稳,蹄声未乱,可暂安之,风雪将至,命人将马厩勤加护暖。
  望平安。
  淙。”
  ……
  相思无所处,万里掩关山。
  第52章
  中梁正月廿一这日,距承平帝领兵去往边关已一月有余,淮澄河冰层未解,两方人马仍在僵持。
  西羌后营中军大帐内,皇帝淳于通正拧眉看着眼前的舆图,道:“已经一个月了,你不是说她一定会忍不住出兵的吗?若是再等下去,等到淮澄河解冻,中梁动用水师,我们可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了。”
  帐中诸人全都着甲穿毡,唯有左首一男子未有甲械,约莫四十岁上下,颧骨略高,鼻梁挺直,唇线收敛,穿着黑色棉袍,外披一袭灰褐色猞猁皮氅,领口紧扣,覆至膝下。
  此人便是从中梁逃走的原阙敕左相,吾丘寅。
  听见淳于通语气下的不虞,吾丘寅起身作揖,声音中带着一股久病的弱气,沉声安抚道:“陛下稍安勿躁,如今正是和中梁比耐心的时候,只要淮澄河一日不化,我们就能多消耗他们一日,即便是冰河解冻,调遣水师战船也需要至少三日的时间,陛下不必忧心。”
  淳于通道:“不是我不信你,丞相,”她掀衣起身,从上首迈步下来,道:“先前你让我在前锋营寨处安置空营设伏,我照做了,你让我放回那两个探子,我也没留,可到头来却是我们损失五千精锐,到底是谢定夷太聪明了?还是你没好好效忠于我?”
  吾丘寅低咳了两声,道:“陛下,此战原本万无一失,若非是暗哨暴露,绝不可能至此。”
  几乎是那两个中梁探子一跑,左右暗哨便知有人暴露了,可暴露归暴露,营地边上有暗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却没想到谢定夷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反应过来此地有埋伏,还悄无声息地将大军调到了后方,最后亲自领兵将其歼灭。
  当年阙敕还在和中梁僵持时,谢定夷常常被无数阴谋诡计绕得脱不开身,多少次埋伏刺杀,擦着鬼门关过去,可一到战场上,她便像是鱼游入了水中……似乎只要兵在她手里,不管多少敌我差距有多大,她都能反败为胜。
  即便隔着家国深仇,吾丘寅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个天生将星。
  或许是物极必反吧——当年那境况,谁能想到每年都向各国朝贡,割城无数又和亲无数的中梁能出这么一号人物。
  “所以我把他杀了,也没怪你,”听见吾丘寅避重就轻的解释,淳于通笑了笑,上挑的眼尾透露出一丝桀骜的野性来,说:“可是下次就不一定了。”
  故国覆灭,在别人手底下讨饭吃,吾丘寅也不想同她撕破脸,只能敛眉藏下眼中冷意,道:“臣一心只想助您覆灭中梁,别无所愿。”
  助她覆灭中梁是真,别无所愿就不一定了,此人心机深沉,谁知道面皮下藏着多少算计。
  淳于通看了他一眼,道:“你直说便是了,还要等多久?”
  吾丘寅道:“等到中梁按捺不住,主动攻城。”
  淳于通眼睛一眯,道:“她攻城也不代表她弹尽粮绝了。”
  吾丘寅道:“已经一个月了,中梁如今后备不足,即便中梁皇帝动用水师,那也只是加大耗费,以国养战而已,拖得越久,我们赢的机会就越大,她迟早会按捺不住主动攻城的,到那时便是我们的机会。”
  淳于通道:“中梁皇帝可没你想得那么沉不住气,而且你是如何得知她有多少军备后援的?若你估算有误,我们岂不是错失良机?”
  吾丘寅顿了顿,道:“陛下,臣之所言,句句无误,还请陛下信臣一回。”
  淳于通凑到他面前,笑着问道:“你在中梁有探子?”
  吾丘寅后退一步,拱手不语。
  淳于通又摆出一副好奇的样子,追问道:“安插在何处的探子?才能连中梁军备都能知道?”
  吾丘寅不为所动,道:“臣之所为,都是为了陛下,为了西羌。”
  听到此话,淳于通噗嗤一下笑出声,随即越来越大声,好一会儿才按着自己的胸腔平复下来,正当吾丘寅以为她要说什么的时候,一柄锋锐的匕首却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