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方赪玉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知道是无法再改变什么了,整个人都颓丧了下来,艰涩道:“臣只是……害怕……”
  说着,他又露出一个苦笑,说:“臣少年时读中梁旧史,对太宗晚年时政见颇为不解,觉得太宗既然已经开国立宗,为何又在晚年时前怕狼后怕虎,甚至在明知燕济索求无度的情况下还献城以求平安。”
  “……直到阿稳离开,臣才明白……或许是因为太宗已经失去了太多了,年事渐高,不忍再看边关生灵涂炭。”
  他凝目望向谢定夷,道:“臣之所想,陛下定然也明白,这些年,您不也一直在自苦吗?”
  那么多人,那么多事——自幼陪她习剑骑射的亲卫,曾在生死关头并肩冲杀的旧臣,还有那些不顾一切为她犯险的亲故——这么多年……有多少故人埋在风沙与血迹之下,尘泥销骨、无声无息,再也没有回来。
  她一步步走到今天,回头看时,身后还有几人?
  “若是再给朕一次机会,朕依旧会这么做,”可谢定夷并未被他的情绪所染,反而看着他沉声问道:“阿稳是因朕而死的,怀绯,你是在怪朕吗?”
  方赪玉苍白着脸低下了头,道:“臣不敢。”
  谢定夷道:“此次北征西羌,朕会让蕴玉留在后方的,你累了,这几个月就好好休息吧,不用再为此次烦忧了。”
  闻言,方赪玉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求,俯身行礼之后便恭敬地退了下去。
  随着方赪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偌大的宫殿中只余谢定夷一人静立,不知过去了多久,那宛若石像一样的人才缓缓抬步挪到了窗榻前,伸手翻起了角落处的一面铜镜。
  铜镜雕刻精致,打磨光滑,轻易便纤毫毕现地照出了她的眉眼,谢定夷往那镜中看了两息,目光仿若透过自己看到了另一个同她一般无二的面孔。
  记忆中仿佛还能回想起熟悉的声音,高兴的、生气的、痛苦的、哀求的,唤她——阿姐。
  阿姐,救我。
  救我。
  ……
  朝堂之上的争论因为左相的突然告假而倒向了一边,谢定夷见无人再有异议,便令方青崖拟旨传旨,整军备马,十日之后赶赴边疆,朝中诸事暂交太子和礼部尚书余崇彦所理。
  知晓谢定夷要亲征西羌后,武凤弦第一时间来到了近章宫,神色是说不出的焦躁,刚见到谢定夷便问道:“陛下要亲身前往?”
  谢定夷问:“怎么?”
  武凤弦道:“陛下能否容许臣侍随行?”
  谢定夷道:“淮平苦寒,不比东境,你身子受不住。”
  武凤弦道:“臣侍可以,军中战备没人比臣更清楚,无论如何也能协助陛下一二。”
  谢定夷道:“宫里离不了人,阿持还需要你的帮衬,梁安不宁,我又如何放心征战?”
  武凤弦还待再道,被谢定夷抬手打断,道:“好了。”
  她道:“此一战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宫里还需要能主事的人,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不能后背无援。”
  这话重若千钧,已然是将后背完全交给武凤弦了,他咬牙听罢,只得到:“……陛下定要平安归来。”
  谢定夷轻轻应声,垂手握住了他向自己伸来的手,道:“会的。”
  承平六年,西羌以中梁随意绞
  杀流民为由撕毁两国和谈,于寒冬腊月兵临淮平归余城下,承平帝谢定夷下旨迎战,重披战甲,再拭利剑,时隔数年又一次领兵亲征。
  第45章
  天刚蒙蒙亮,去往边疆的队伍已经整装待发,整整齐齐地停驻在承天门外。
  大军和辎重在数日前便已先行,如今谢定夷统领的不过是一支八百人的小队,站在最前方的分别是忠武将军汤誉、昭武校尉何甫江以及宁荷宁竹二人。
  御驾亲征,凡在京的百官全都循礼送行,将士们的家眷也都挤在城楼上殷切地望向这边,谢持身为太子,自然也得统领百官,携着正君宋渐吾前来与谢定夷作别,见她披甲上马,便抬步走到马边,恳切道:“母皇放心,儿臣定会为您守好后方。”
  谢定夷握紧缰绳,垂眼看着她脸上不似作伪的担忧,神色藏在雾蒙蒙的天色里看不真切,顿了顿才道:“希望如此。”
  但谢持不知道有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深意,眼中竟还溢出了薄泪,哀声道:“儿臣定会看顾好父君,不让母皇在前线担忧。”
  谢定夷轻轻嗯了一声,最后嘱咐了一句,:“朝中诸事可与余老尚书商议而行,不可专断独裁。”
  谢持低头应是,道:“儿臣谨记。”
  见这边言罢,紧跟在谢定夷身侧的宁荷便举旗示意,队伍立刻整肃,百官也退出了几步之外,站在队首的谢定夷目视前方,轻轻拉动缰绳,道:“走。”
  晨钟敲响,城门应声而开,踏星最先一步迈上了宽阔的承天门街,百丈之外是梁安的东城门,街道两侧站满了围观的百姓。
  见到承平帝策马而出,沿街的人群纷纷屈膝行礼,无声叩首,俯下的脊背像是起伏的潮水,一点一滴地汇聚在了众人脚下,风吹起晨雾和旌旗,混杂着炊烟和一点风雪的气息。
  这片故土一如往昔安定繁华,可自从谢定夷十岁那年随使臣去过一次燕济以后,就知道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像梁安一样,幼年读史时一统天下的野心在看到那些争斗和鲜血之后率先化作了恐惧,又在命悬一线时变作对天权的渴望。
  不过现在,她依旧没有多看——也有可能是不敢,野心和征伐是一个很虚无的东西,但落在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上就不一样了,她身上已经压了太多的性命,也会畏惧再多一点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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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那队人马消失在城下,立在望月楼上的沈淙也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对着身侧的赵麟淡声道:“走罢。”
  行至楼下,宫内的百官也正好散尽,沈淙回到马车上耐心等宿幕赟出来,示意赵麟喊住她。
  和赵麟对上视线后,宿幕赟立刻和身旁的同僚话别,匆匆爬上马车后坐定,问:“你怎么来了?”
  沈淙没答这话,径直道:“母亲和长姐领命去澄州驻守了,我明日要回趟晋州。”
  “这么急吗?”宿幕赟蹙眉,道:“大军虽然已经出征,但也说不准会不会开战,陛下此去边关震慑西羌,说不定还有和谈的余地。”
  沈淙道:“不管最后开不开战我都得回去一趟,沈氏的仓储都在晋州,我要送一批钱粮到前线去。”
  许多名门望族一到天灾或战时都会出钱出力,此次出征户部也从这些世家手中募到了不少钱粮,这些人除了想在陛下面前过过眼外也是为了积攒名望,尤其是家中有人在朝中做官的,更是需要维护自己的官声。
  沈氏在过往的战时也常常会往前线送粮,这几年虽然没有战事,也会每年都出资一笔用以晋州军备,这也是沈氏为何在晋州名望如此鼎盛的原因之一。
  思及此,宿幕赟心中了然,道:“既为此事,我就不说什么了,那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沈淙道:“不用,你明日还要上朝,我自己走便是。”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你在朝中要多加小心,只忙自己的差事便好,不要管其它的。”
  宿幕赟眼里闪过一丝疑惑,问:“怎么突然和我说这个?”
  沈淙道:“梁安不比晋州,外面看去一团和气,实则斗争严重,虽然现在陛下的膝下唯有太子一人,但朝中有不少人是不支持太子殿下即位的,尤其是余老尚书,可如今陛下亲征,却让余尚书协太子殿下监国,最大的可能就是希望太子能撑起来,可以得到余尚书的认可。”
  “啊,”宿幕赟认真听他说,问:“然后呢?”
  沈淙道:“太子能撑住自然是好,可若是撑不住,监国事宜定然会向余尚书肩上倾斜,届时太子只能被架空,如若这般,朝中对她的争议便会越来越大,到那时,即便此战得胜,朝中的党争也会愈演愈烈,万一引发内乱,后果不堪设想。”
  “你一直无事,是因为你是晋州来的,官也不算大,等到后面就不一定了,就算是一只蚂蚁也会被分属阵营,你如今背后还代表着沈氏,一定要谨言慎行。”
  听他这么说,宿幕赟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道:“那我该如何?”
  沈淙思忖了几息,先把事情掰开了给她说,道:“当下朝中大致分为三个阵营,一是以宋氏和武贵君为首的太子党,除了宋氏的官员外还有一些过去和武贵君交好的武官,因为有宋氏做靠山,武贵君又深受宠爱,所以根基深厚,难以动摇,况且宋氏还同明昭帝姬有旧,过去一批帝姬的幕僚门生也会紧紧依附于他们。”
  “二是承平年间才起用的新臣,除了方家和后宫那些人背靠的家族以外还有一些被陛下调用的新人,其实你也属于这一批人里面,不过这批人进入梁安朝堂时日太短,还没站稳脚跟,就像是方大人,就算陛下给了他丞相之位,他的手中也并没有多少实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