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这个无声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当朝太师与镇国将军并肩而立,便是对新政最有力的背书。原来这些年燕太师与殿帅在朝堂上的针锋相对,竟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戏码。
  那些所谓的“将相不和”,那些朝堂上的“剑拔弩张”,不过是为了今日这场棋局布下的迷阵。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颤抖着摘下官帽,跪伏在地,额头紧贴染血的玉砖。其中礼部尚书郑玄手指深深抠进砖缝,指节泛白,却始终没有抬头。
  兵部侍郎王焕之猛地扯断腰间玉带,碎玉迸溅,他看也不看地上那具龙袍包裹的尸体,转身朝萧云深重重叩首,甲胄撞击地面发出沉闷声响。
  角落里的年轻御史死死攥着笏板,指节发青,却在看到陈默递来的罪证文书后,颓然松手,任由竹板滚落在地。
  几位曾受萧程锦提拔的官员面如土色,其中一人裤管下渐渐洇出深色水渍,在玉石地面上漫开一片。
  镇北侯旧部将领们集体解下佩刀,整齐地摆放在地,金属碰撞声在殿内回荡。
  唯有角落里的恭亲王旧党面色惨白,其中一人袖中暗藏的密信滑落在地,立刻被羽林卫的长戟抵住咽喉。
  萧云深接过内侍捧来的龙袍时,殿外传来整齐的铠甲跪拜声——落枫铁骑的将士们已面向金銮殿单膝跪地,长枪如林,在朝阳下闪着寒光。
  金銮殿内的血腥尚未散去,楚陌苓与燕南飞已悄然离席。穿过重重宫阙,慈宁宫的飞檐显得格外沉寂。
  “吱呀——”
  朱漆宫门自行开启一道缝隙,仿佛早已知晓来客。
  殿内没有下人,唯有最后一缕阳光透过窗,将太后行止鹿端坐的身影拉得老长。她梳着最隆重的九凤朝阳髻,却未戴任何珠翠。
  “你们来了。”听到两人的脚步声,行止鹿没有转身,细细描摹着眉眼,铜镜映出她波澜不惊却有些憔悴的面容,“皇帝将哀家软禁在慈宁宫几日,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留下。你们既能入得此门,可是龙椅上......换人了?”
  “他现在不是皇帝了。”
  楚陌苓凝视着镜中倒影,声音如淬寒冰,“当初你为萧程锦亲赴诏狱寻我,换来的却是他的囚禁与背叛。方才我看见,他连将你推出去顶罪的诏书都拟好了。走到今日这一步,娘娘可曾后悔过?”
  楚陌苓的声音很轻,却在死寂的慈宁宫内激起回响。她缓步向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行止鹿破碎的骄傲上。
  行止鹿指尖的眉笔微微一顿。
  楚陌苓这一问,哪里只是在问今日之事?分明是要将她半生罪孽都翻出来清算。
  那年前太子大婚前夕,楚陌苓去庙中祈福,原本恭亲王府设计以马匪之名拐走楚陌苓玷污她的名声,是她又换了自己的人,将楚陌苓亲手送到了当时西凉元帅阿史那齐的手上。
  前太子萧景策为救她误打误撞碰到了恭亲王府安排的马匪,跌落山崖,原本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先帝只有两子,是她给萧景策下了秘药,让他死得悄无声息,好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大统。
  先皇后在丧子当夜就疯了。行止鹿日日去探望,总带着萧景策生前最爱的点心。直到某个雨夜,宫人们在水井里打捞起先皇后泡胀的尸体,她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宫中最尊贵的女人。
  后来她得知楚陌苓没有死,害怕镇北侯府得知当年真相威胁到她的地位,又在落枫铁骑埋入细作,将作战计划一五一十地告知西凉,害死了镇北侯和小侯爷。
  如今她的儿子高坐龙椅,却连道像样的政令都需太师燕南飞首肯。这些年她替他铲除异己,用了不少腌臜手段,甚至不惜以太后之尊与西凉暗通款曲。可换来的,是今日这道要她顶罪的诏书。
  第106章 云雨
  “后悔?呵......”
  行止鹿低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将护甲一枚枚戴上,金属相击的脆响在空荡的殿内格外刺耳。
  “楚陌苓,你没站在哀家这个位置,自然不懂。”她微微抬眸,铜镜里的她连唇角勾起的弧度都恰到好处,“这世间谁不贪恋权势?哀家不过是......比旁人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罢了。”
  燕南飞站在楚陌苓身后,皱了皱眉。
  行止鹿盯着镜中自己的指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自古成者为王败者寇,既然选了这条路......又有什么好后悔的。”
  她那精心描画的眉眼依旧雍容华贵,唯有护甲下微微发抖的指尖,泄露了几分真实情绪。
  铜镜突然“咣当”一声倒扣在妆台上。行止鹿的身子猛地前倾,精心梳理的云鬓散乱开来。她死死抓住桌沿,指节泛白,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
  楚陌苓刚要开口,就见行止鹿整个人剧烈抽搐起来。
  她的瞳孔逐渐失去神采,随后彻底没了气息。
  燕南飞上前查探一番,“她死了。应是服了毒。”
  “看来是早就准备好了。”楚陌苓蹲下身,看着行止鹿渐渐涣散的瞳孔,“便宜她了。”
  “你......”燕南飞的目光落在楚陌苓苍白的侧脸上,声音不自觉地放轻,“感觉如何?”
  眼下所有残害过楚家残害过她的凶手都死了,可楚陌苓的反应却有些过于平淡。
  楚陌苓只是静静地站着,眼神有些空茫地望着殿外的天色。
  燕南飞蹙眉,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那双手曾经执剑杀敌,此刻却在他掌心微微发抖。
  “太安静了......”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殿内凝滞的空气微微一颤,“我以为此情此景会痛快些,可哪怕大仇得报,所有一切也都回不去了......”
  燕南飞沉默地收紧手掌。他明白这种空虚——就像一场持续多年的大戏突然落幕,戏中人反而不知该如何自处。
  楚陌苓望着窗外一株开败的芍药,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刚从西凉帅帐被救出来的时候,得知了萧景策的死讯,又觉得自己这副残花败柳之躯无颜苟活于世......”她顿了顿,“本想自尽一了百了。”
  燕南飞的呼吸骤然一滞。
  这是楚陌苓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起从前的事。
  “阿史那齐确实夺走了我的贞洁。”楚陌苓忽然转头直视燕南飞的眼睛,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袖,“你会不会......觉得我脏?”
  燕南飞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眼底翻涌着滔天怒意,声音却轻得可怕,“楚陌苓,你听好了——”
  他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心口处狰狞的箭伤,“这道疤,是我被丢在战场上时西凉人留下的。当时是你救了我,那我的命,本就是为你留的。”
  灼热的呼吸骤然逼近,他俯身将楚陌苓困在方寸之间,“若再让我听见你说这种话......”
  他指尖轻抚过她颤抖的唇瓣,“我不介意用更直接的方式让你记住......我心悦的从来都只是你,不管什么样的你,都是完完整整的你。”
  楚陌苓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蜷缩。
  “那时......我是真的不想活了。是明月......”她抬手抚过左颊,燕明月那记耳光的灼痛仿佛还残留在肌肤上,“那是我第一次挨打,却把我打醒了。”
  楚陌苓唇角泛起苦涩的弧度,“她说女子的贞洁从不在衣裙之下......她当时说了很多话,现在她还会问起,我会不会觉得从前的她太过分。我明白确实是我懦弱,该死的明明是那些害我们的人。”
  殿外蝉鸣忽起,聒噪得刺耳。
  楚陌苓望着自己掌心的纹路,轻声道,“如今仇人都得到了报应,雍和也有了新的君主,可我站在这里,一时竟不知接下来该往哪儿走。”
  燕南飞修长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握住她冰凉的手。他指尖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却意外地温暖。
  “我知道。”他低声道。
  楚陌苓有些怔愣,“什么?”
  “同我回太师府。”他牵着楚陌苓朝殿外走去,像是一刻都等不及,“就现在。”
  暮色四合时,太师府正门缓缓开启。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楚陌苓站在阶前,一时有些恍惚——上一次来此,还是翻墙而入。
  “发什么呆?”燕南飞回头看她,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柔和了往日的凌厉。
  “没什么。”楚陌苓摇了摇头,跟着他进了府邸。
  穿过回廊时,楚陌苓的脚步忽然一顿——廊下新栽了几株西府海棠,正是她最爱的花。
  “上月移来的。”燕南飞头也不回,声音里却带着几分刻意掩饰的在意,“花开得不错。”
  “你似乎格外钟爱海棠。”楚陌苓望着那些在晚风中轻颤的花朵,若有所思,“先前见你穿着,袖口都绣着海棠花纹。”
  燕南飞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在落枫铁骑初见你时,你发间总簪着一支海棠簪。”他声音低沉,“我猜你喜欢,所以......”
  未尽的话语消散在风里。
  楚陌苓耳尖微热,抿唇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