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当年楚陌苓闯入西凉大营受了伤,清醒后亲口对他说会由着他自作主张一场。
机会仅有一次,无论用什么代价,他都必须要赢——哪怕要背负千古骂名、哪怕要下十八层地狱。
玄甲卫养了这么些年,自然该发挥些价值。两权相害取其轻,楚陌苓不会做的事,就让他来做这个双手沾血的恶人吧。
楚陌苓再度埋守写信时,狼毫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燕南飞站在她身后三步处,目光在她微微低垂的颈项上停留片刻,转身掀开了营帐的粗布帘子,径直走向校场。
正午的日头毒辣,校场上的黄土被晒得发烫。三千名玄甲卫正在操练,他们穿着统一的玄色铁甲,每片甲叶都打磨得锃亮。汗水顺着他们的下巴滴落,在滚烫的沙地上瞬间蒸腾成白气。
燕南飞寻了个由头随意支开了修濡和陈默。两年的配合让他们之间生出无数信任,燕南飞并没有费什么力气。
待两人走远,他抬手示意鼓手停锤。训练中的士兵们立刻收势,铁靴整齐地踏地三声,扬起一片尘土。
燕南飞走到点将台上,冷静的目光投向玄甲卫全营,“西凉王帐现在乱作一团。有个机会,可以一举击溃他们主力,结束这么多年的战乱。”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冷静,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玄甲卫士兵耳中,“但要玄甲卫全营冲锋陷阵,很可能全营赴死.,一个人都回不来。”
第82章 决裂
校场上静得能听见汗水滴落的声音。前排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兵突然单膝跪地,战靴砸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
“属下愿意!”他的声音嘶哑却坚定。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转眼间,三千名玄甲卫战士全部跪倒在地,膝盖上的护甲与地*面相撞,发出整齐的轰鸣。
这些铁甲之下,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有人家中老母还在等着儿子捎回军饷治病,有人与青梅竹马的姑娘约好了凯旋之日就成亲,有人刚当上父亲还未曾见过襁褓中的婴孩。
他们中有的是为了替惨死在西凉刀下的亲人报仇,有的是被战火毁了家园的流民,更多的只是乱世中求一口饱饭的穷苦人。
乱世当头,经年战乱,无人知晓哪一天家国就会沉沦。皇城的朱门酒肉仍在飘香,边关的饿殍却无人收殓;达官显贵的歌姬还在起舞,流民的孩童已在啃食树皮。
他们本为求生而来,却在落枫铁骑中找到了比性命更珍贵的归宿——同袍之义,将帅之信,家国之责。
如若三千人之死可换边境数年太平,如若三千具骸骨能筑起一道钢铁城墙,如若三千亡魂可护得身后万千百姓安居——那么玄甲卫义不容辞。
燕南飞负手而立,指节在背后攥得发白。三千铁甲跪伏的声响震得他胸腔发闷,那些铿锵誓言像钝刀般一下下刮着他的喉骨。
可生在这个世道,就是有人要去牺牲。
燕南飞比谁都清楚这个道理——玄甲卫全营骁勇善战,用玄甲卫这支铁军拖住西凉主力,以三千铁甲换天下安宁,这是最残酷却也最有效的战法。
“很好。”燕南飞的声音低沉如铁,目光扫过每一张坚毅的面庞,“诸位都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战事结束后,我会善待诸位的家人。”
他右手不自觉地按上剑柄,顿了顿,忽然压低嗓音,“此事乃我一人自作主张,殿帅并不知晓,我也不打算让她知晓,烦请诸位配合。”
“燕大人放心!”前排一个浓眉大眼的将士拍了拍胸脯,“落枫铁骑与我们而言意义非凡,殿帅对我们来说更是恩重如山,我们本就是将死之人,绝不会给她添堵!”
他的话迎来一片附和声。
燕南飞喉结微动,终是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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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琉云联手的计划很快敲定。
交战前夜,楚陌苓站在营帐外望着满天星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凉风卷着沙粒拂过她的面颊,却吹不散心头那股莫名的躁意。
“睡不着?”燕南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提着两坛酒,月光下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此刻却柔和了几分。
楚陌苓接过酒坛,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明日就是决战了。”她轻声道,“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燕南飞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望向远处玄甲卫的营帐:“去和将士们说说话?”
楚陌苓颔首答应了。
玄甲卫的营地里篝火通明。
见主帅亲临,士兵们纷纷起身行礼。楚陌苓注意到那个总爱脸红的小兵正在擦拭佩刀,刀身上映着跳动的火光;疤脸老兵盘腿坐在地上,正往家书上按手印;几个年轻士兵围在一起,传看着不知谁家姑娘的绣帕。
“殿帅!”一个浓眉大眼的校尉递来酒碗,“您尝尝,这是俺娘酿的梅子酒!”
楚陌苓接过酒碗,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一饮而尽。酸甜的滋味让她想起镇北侯府的梅子树,小时候她总爱撺掇兄长爬上去偷摘。
“好酒。从前我在京城时酒量不好却又贪杯,最爱喝梅子酒。这几年遇到易医师,她说饮酒伤身,便日日管束我。”她笑着抹了抹嘴角,“等打完仗,我便把你娘拐回镇北侯府,日日让她酿给我。”
燕南飞站在她身侧,看着火光映照下她难得放松的侧脸。
那个爱脸红的小兵突然鼓起勇气:“殿帅,等天下太平了,您......您会留在军中吗?”
“自然会。只要你们不嫌我这个主帅啰嗦。”楚陌苓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但我要先云游四处去看看。这世间景致颇多,长河落日,沙漠瀚海,草原雪山,胡杨绿洲,总要看过才不算白活。”
她敛眸遮掩眸中情绪——“见笑”解药的药引虞美人并不好找,也不知她那时还能有多少寿数可活。
总该去看一看的。
士兵们哄笑起来,笑声惊起了栖息在旗杆上的夜鸟。
燕南飞望着他们谈笑的身影,喉结微微滚动——这些鲜活的面孔,明日之后......
随后他冷下心肠,告诫自己,这一切都是最好的法子。
“燕将军怎么不说话?”疤脸老兵突然问道,“莫不是被咱们殿帅比下去了?”
燕南飞收回思绪,端起酒碗,难得没有冷脸,“我自然比不过殿帅。”
楚陌苓没注意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晦暗,只是笑着又给自己斟了一碗。夜风渐凉,篝火噼啪作响,将他们的影子投在营帐上,融成了一片。
“喝什么好东西呢?”修濡和陈默闻声赶来,也分了一坛酒。
借着酒意,众人一起畅想了打完胜仗之后的美好生活。
楚陌苓也终于压下了心底那股不安——一切都快结束了。
黎明时分,嘉宁关升起血色的朝霞。
燕南飞的计策如利刃出鞘——修濡率重甲骑兵如铁壁般截断西凉左翼,陈默的轻骑如鬼魅般穿插右路,楚陌苓亲率精锐直取中军。而西凉主力,则被三千玄甲卫以血肉之躯死死钉在了楚陌苓从前待的最久的地方,雁鸣湖。
“杀——!”
玄甲卫的怒吼震彻云霄。他们结成钢铁方阵,每一柄长枪都对准汹涌而来的西凉铁骑。
就在冲锋的号角响起前,将士们互相整理着铠甲,不知是谁先开了话头:
“等打完这场仗,俺要回去把村口的荒地都开垦了,种上满山坡的梅子树,来年请殿帅尝尝新酿的梅子酒。”疤脸老兵摸着腰间的酒囊,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家纹。
“俺娘说了,要给俺说隔壁村最俊的姑娘。”爱脸红的小兵低头摩挲着怀里的绣帕,耳根通红,“那姑娘会绣并蒂莲......虽然不会说话,但俺早就喜欢她了......"
“我要教儿子练字,就练殿帅教我们的那个'义'字。”浓眉校尉掏出怀里皱巴巴的家书,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爹爹快回”。
“我要给战马配个新鞍。给了我这么久,我给它养老......”
“我要重修爹娘的坟......”
“我要......”
这些细碎的念叨淹没在战马嘶鸣中,像一粒粒沙尘落在雁鸣湖畔。他们都知道,这些话或许永远只能是“要”,而不是"会"。
但此刻,这些未竟的心愿化作最锋利的刀刃,随着三千铁骑冲向敌阵。
冲锋的路上,有人还在喃喃自语,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些憧憬成真。直到第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到战刀第一次染血,他们才终于停下这些温柔的幻想,变回那堵钢铁铸就的城墙。
疤脸老兵一刀劈开敌将的头盔,自己却被三支长矛同时贯穿;那个爱脸红的小兵用身体为同伴挡下箭雨,至死还保持着冲锋的姿势;浓眉校尉带着最后的十几个弟兄,硬是用尸体堆成了一座矮墙......
一切终归寂静。
嘉宁关的沙砾被鲜血浸透,玄甲卫的残旗依然插在最高处,旗面上“楚”字已被染成暗红。
天空下起瓢泼大雨,恍若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