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楚陌辰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游移。
  自从阿史那齐一役后,这三位年轻将领在军中的声望如日中天。他既欣慰于他们的才能,又担心他们再次擅自行动。每次军议,他都要将这三人唤到身边,既为商讨军情,也为看住这几个不省心的家伙。
  商议良久,修濡和燕南飞出了帅帐,去着手准备次日征战的事宜。
  帐外传来战马嘶鸣和几位将领训兵的声音,楚陌苓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她知道,明日又将是一场恶战。
  楚陌辰看出她的紧张,沉默片刻,伸手替妹妹拢了拢被夜风吹乱的鬓发。
  “怕吗?”他语调温和,眼角漾开浅浅笑纹,仿佛不是在问一场生死之战,而是像从前一般,在问明日早膳要不要多加一碟妹妹最爱的蜜饯。
  楚陌苓挺直了脊背,月光从帐帘缝隙漏进来,在她银甲上流转着泠泠寒光。她摇了摇头,“父侯与兄长从未怕过,我既生在楚家,自然不能太过丢脸。”
  楚陌辰低笑出声,笑声里却带着说不出的涩意。他转身望向帐外,远处阿史那律的军营篝火连天,像一条盘踞在黑暗中的火蛇。
  “阿史那律于落枫铁骑而言,就像父侯于西凉,同样难缠。此战凶险,我不大想让你去。”
  他声音渐低,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但我知道你固执,定然不会同意。”楚陌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答应我,活着回来。”
  楚陌苓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坚定,“兄长也是。”
  两人顺势坐在帐外的矮阶上攀谈,远处篝火明灭,映得楚陌苓的侧脸半明半暗。
  楚陌辰凝视自家妹妹,见记忆中那个娇气爱闹的小姑娘,如今眉目沉静,举手投足间尽是沉稳,忽然有些怅然,“陌苓,重逢之后,我从未与你好好谈过,你速来记仇,你可曾怪我?”
  “兄长日理万机,我眼下如此懂事,又怎会怪你。”楚陌苓笑着反驳,语气轻松,“兄长不单是我一个人的哥哥,更是天下人心中的殿帅。我若此刻记仇,未免显得太过不懂事。”
  楚陌辰喉结微动,声音有些沙哑。“你从未与我聊过爹,也从未与我说过你一身武艺从何而来。”他并未追问,只是眸中含满心疼,“陌苓,你受了不少苦吧。”
  不然为何会有如此蜕变。
  一瞬间,楚陌苓脑中闪过无数画面——成亲前遭人绑架,费尽全力逃跑,却被带回西凉大营受尽凌辱;为了有自保之力向易绮罗求“见笑”,做了几个月的药人,日日受剧毒的折磨;服下“见笑”后剥皮抽筋的痛楚,明知解药难寻,依旧以性命为赌注......她猛地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
  这些事她并不打算让自家哥哥知晓,否则以楚陌辰的性子,定然会自责。
  所以她笑着替兄长整了整肩甲上并不存在的皱褶,眼底却藏着更深的心绪。“哥哥若是心底过意不去,不如早些同我打完这场仗,回京城后多为我买些糖葫芦。”
  楚陌辰垂眸,忽然就想到了自家父侯。“爹出发前一日,还嘱咐我多为你买些糖葫芦,当做替他补偿。”
  “虽说国之疆土一寸不让,可......”他开始思念丢了性命的爹,眼眶忽然有些湿润,止住了话头,“……这仗太难打了。”
  “兄长。”楚陌苓握住他的手,“都会过去的。况且现在,玄甲卫实力也不容小觑。”
  “是。”楚陌辰敛眸,想起两人训练的那支亲兵,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待此战打完,我再审你从前之事。”
  楚陌苓抿唇笑了笑,却听到楚陌辰又开口,“......燕南飞确实不错。”
  她有些诧异,看向自家兄长,“......什么?”
  篝火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映在楚陌辰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为他平添几分柔和。他随手拾起一根枯枝,轻轻拨弄着火堆,火星四溅。
  跳动的火光为他凌厉的轮廓镀上柔和的暖色,却照不穿他眼底的深潭。
  “你与他,我看得出来。”楚陌辰手中的枯枝"啪"地折断,他也不恼,“先前我还担心你陷在景策的死里走不出来,如今看来,倒是正好。”
  他并未提及萧景策与燕南飞相似的容貌。
  楚陌苓极轻地叹息一声,“我虽爱慕萧景策,却也不能真的随他去死。我心悦他,但并非依附他,有没有他,我都该好好地活。明月说他是在去找我的路上出了事,他死得蹊跷,我自然要想办法查清楚。至于燕南飞,”
  楚陌苓沉默了半晌,“初见时我只是觉得他太可怜,觉得一个新兵随手救便救了,也没想过我会想今日这般在意。”
  她并未说自己一开始是想利用燕南飞。
  楚陌辰却像终于放下了心,“既如此,若明日我有什么差池……能有人护着你,我也安心。”
  “楚陌辰,你乱说什么?”楚陌苓这才有些恼了,“方才才说了要活着回来,若你真出了事,我这些天攒的怨气找谁去清算!”
  楚陌辰低笑着举手告饶,从怀中掏出油纸包着的最后一块桂花糕。哄了许久,直到妹妹抢过糕点小口啃起来,他才望着她沾着糖屑的嘴角,无声地笑了。
  不远处,燕南飞望着两人的背影,眸中有些闪动。
  月光悄然西移,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延伸到黎明后的战场。
  黎明时分,边塞的风裹挟着砂砾,呼啸着掠过铁甲森森的军阵。楚陌辰勒马立于阵前,玄铁重甲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寒芒,身后的落枫铁骑肃然列阵,战马低嘶,铁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杀掉阿史那齐后,落枫铁骑便将西凉铁骑赶出嘉宁关外。此处地势复杂,理应更加小心。
  “按昨夜所议,分兵三路。”
  楚陌辰沉声下令,目光扫过众将,“修濡与楚陌苓率轻骑绕袭敌后,焚其粮草;燕南飞领弓弩手占据高地,压制敌军冲锋;我亲率主力正面迎敌,待其阵脚大乱,再合围剿杀。”
  众将领命而去,唯有楚陌苓攥紧缰绳,在此事眉头紧锁:“兄长,阿史那律狡诈,正面强攻恐有埋伏。”
  楚陌辰唇角微扬,眼底却无笑意:“正因如此,才要逼他露出破绽。”他抬手轻拍妹妹的肩甲,低声道,“记住,无论发生什么,稳住中军,不可冒进。”
  他给了妹妹一个安抚的眼神,“等我回来。”
  楚陌苓这才放心。
  但楚陌辰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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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端一开,杀声震野。
  修濡的轻骑如鬼魅般掠过战场侧翼,直插敌军后方,火光骤起,浓烟滚滚;燕南飞的箭雨则如飞蝗蔽空,将冲锋的敌骑钉死在半途。楚陌辰亲率重骑冲锋,长槊所向,敌阵如浪裂开。
  然而,就在战局渐趋明朗之际,变故陡生。
  阿史那律的中军突然向两侧散开,露出后方一道狭窄的谷道——那是一条死路,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入口处散落着新鲜的马蹄印,显然有人刻意引导。
  “将军,恐有诈!”副将急声提醒。
  楚陌辰眸光一沉,却冷笑出声:“他既敢设伏,我便敢闯。”他猛地高举长槊,喝道,“前锋变阵,锥形突击!其余人马原地待命,没有我的号令,不得擅动!”
  话音未落,他已一马当先冲入谷中,亲卫铁骑紧随其后。尘土飞扬间,那支精锐如一道黑色洪流,转瞬消失在幽深的谷口。
  半个时辰后,谷中传来一阵闷雷般的轰鸣,随即归于死寂。
  楚陌苓心头剧震,不顾军令带着玄甲卫驰援,却只在谷底找到一片狼藉——折断的兵刃、染血的战旗、横七竖八的尸骸……唯独不见楚陌辰的身影。
  风卷着血腥气掠过战场,远处阿史那律的大纛在暮色中猎猎飘扬,仿佛无声的嘲弄。
  楚陌苓死死攥着兄长遗落的佩剑,指节泛白。
  “……骗子。”
  她眼角猩红,却未落下一滴泪,沉静得恍若无事发生,对身后的燕南飞和修濡吩咐道,“收兵。”
  第78章 陈默
  楚陌辰身死的消息传回了雍和京城。
  金銮殿上,皇帝低垂着眼,象征性地拭了拭眼角,挤出几滴泪来,又说了些“国之栋梁”“痛失良将”之类的场面话。待群臣散去,他立刻沉了脸色,指尖轻敲龙案,以“落枫铁骑不可一日无帅”为由,派了心腹大将星夜兼程,直奔北疆接掌兵权。
  燕南飞早已料到朝廷会有此动作。他站在营帐外,望着远处苍茫的暮色,心中盘算着局势。楚陌苓自听闻兄长失踪后便沉默寡言,那双眼睛如今只剩下空洞——虽说楚陌辰是失踪,但大概率是凶多吉少,尸骨无存了。
  燕南飞深知她内心深处不曾表露的悲恸,暗自叹息,将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思虑周全——楚陌苓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此前一战,楚陌辰虽生死未卜,但阿史那律亦元气大伤,两军各自退守,暂歇兵戈。
  燕南飞收回目光,转身走进帐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