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我就是如此。”
  “他们不该死吗?” 他反问,声音依旧清朗,目光扫向没离开的众人,那些心怀怨怼的旁支和罪臣亲眷。
  他坐着,身姿却挺拔,“我敢说他们若干净,我不会冤枉他们。”
  他微微倾身,目光如炬,直射向脸色瞬间惨白的那些女眷以及旁支,唇角勾起一抹冰冷无比的笑意,“而你们敢利用我阿母,姨母,待我与兄长亲查——”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堂骤然失声、面无人色的旁支,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诸位今日在此所哭的,就绝不仅仅是一人或是两人。你们不是想念他们吗?我可以送你们去。”
  那笑容灿烂依旧,却让所有人如坠冰窟。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大厅。连啜泣声都消失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
  “好了。” 霍彦拍了拍手,脸上重新挂起若有似无的笑容,仿佛刚才的疾言厉色只是一场幻影。“方才闹腾的那些,都请回各自院子,好生休养。没我的命令,不准出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清朗,“再有多嘴多舌、传谣生事、挑拨离间的。”
  他微微侧过脸,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完美的下颌线,那含笑的唇角吐出两个字。
  “割舌。”
  “送客吧。”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如同驱散一群聒噪的飞虫。
  侍从们如蒙大赦,立刻如狼似虎地冲上前,不顾那些人的瞬间瘫软、哭喊求饶、丑态,生拉硬拽,毫不留情地将她们拖拽出了霍府正堂。喧嚣、哭喊、咒骂声迅速远去。
  厅堂终于重归寂静,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香木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霍彦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倦怠,他看着僵坐在地上、互相依偎着无声流泪的卫少儿和卫君孺。
  可怜又可爱。
  他扬声吩咐,“去,把嬗儿抱来。”
  然后就着这个坐姿,他对着两位长辈,声音放得极其温和,如同哄劝孩童,“嬗儿近来会叫人了,小嗓子清亮得很,总爱追着人喊。”
  姐妹二人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闻言只是身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泪眼朦胧地看向霍彦,那麻木空洞的眼神里,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极微弱的光亮。
  霍彦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木窗,让初夏温暖的风和金色的夕阳涌进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很蓝。”
  霍彦头也没回,望着窗外庭院里的桃树满树碧绿,笑意温和。
  “花也开了。”
  院角的几株牡丹,正顶着日头,开得绚烂。
  喉头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感,他浑不在意,仿佛只是嗓子有点干。他随手拿起案几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清凉的水滑入喉中,冲淡了那微不足道的不适。
  他低语了一句,声音轻飘飘的,不含愤怒,“卫家只剩下懂得敬畏、安分守己、能为国所用之人,这很好,一切干干净净。”
  “大汉的外戚可贵可权不可脏。”
  卫君孺闻言,身体又是一颤,压抑的呜咽再次从喉间溢出。
  何等心狠,何等绝决,何等合适!
  霍彦面无表情任崩溃的卫少儿锤打他,他把卫少儿搂在怀里,轻柔拍她的肩。
  “恨我吧。”
  好好活。
  卫少儿用力锤了他一下,泪水打湿衣襟。
  你叫我如何恨!我的儿!我的儿!
  “仲父!仲父!”
  直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呼唤打破了这沉重的氛围。霍嬗小小一团,被乳娘抱到门口放下后,就挣脱了怀抱,跟只滚圆的小汤圆似的,迈着还不太稳当的小短腿,屁颠颠地从门外爬进来,目标明确地扑向霍彦,紧紧抱住了他的腿。
  他刚会流利的叫人,眉眼像极了霍去病,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甜得能融化人心。
  可现在,他仰着小脸,看到霍彦左颊上那清晰的红肿指痕,吓得小嘴一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带着哭腔喊,“痛痛!仲父痛痛!”
  霍彦低头,看着腿边散发着奶香和温暖气息的一小团,脸上的漠然与倦怠瞬间融化,露出了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欢喜而柔软的笑容,如同春阳化雪,暖意融融。
  他弯腰,轻松地将霍嬗抱起,让他稳稳地坐在自己有力的臂弯里,另一只手宠溺地捏了捏他软乎乎的小鼻子。
  “不痛。”
  孩童被方才隐隐的哭嚎声吓到的难受,瞬间被他温和的笑声和温暖坚实的怀抱驱散。霍嬗立刻鼓起肉嘟嘟的小脸,对着霍彦受伤的脸颊,认认真真地、使劲儿地吹气,“呼呼,飞飞!痛痛飞飞!”
  “仲父,不痛!”
  吹完,他还用小手轻轻摸了摸霍彦的脸颊,小大人似的安慰道。
  [跟小时候的去病怎么一模一样啊。]
  [嬗嬗类病。]
  [好可爱~]
  [你小子,把你仲父迷得五迷三道的。]
  [不哭呀,会吓到阿嬗的。]
  霍彦心头一暖,忍不住轻笑出声,胸腔的滞闷似乎都散去了不少。
  他抱着霍嬗,走到仍僵坐在地上、沉浸在悲痛中的卫君孺和卫少儿面前。
  霍嬗很亲热卫少儿,伸出小胳膊,奶声奶气地喊,“祖母!抱抱!”
  卫少儿看着小孙儿肖似长子与次子的脸和伸出的手,再看看霍彦脸上那依旧刺目的伤痕和此刻温柔抱着孩子的模样,满腔的悲愤与心痛再次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她颤抖着伸出手,将小孙儿接过来,紧紧搂在怀里,仿佛抱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哽咽着:“好嬗儿…好孩子…”
  霍嬗冲她笑,还喊卫君孺,“大祖母!”
  卫君孺空洞的目光也被这稚嫩的童音吸引。
  她缓缓抬起手,使劲擦了擦手上的尘土和眼泪,才用枯瘦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霍嬗那胖乎乎、白嫩嫩的小手背。泪水无声地汹涌,打湿了本就污渍斑驳的衣襟。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霍彦一眼,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用尽。她扶着案儿,艰难地、摇摇晃晃地自己站了起来,像一具失去了牵线的木偶,一步一步,踉跄地向外走去。
  恨不起来,恨不起来。
  此番种种,我咎由自取。
  卫少儿抱着霍嬗,泪眼婆娑地看着姐姐萧索绝望的背影,心如刀绞,连忙放下孩子追了上去。
  霍彦看着她们相互搀扶、消失在门廊阴影里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泪水横在面上。
  “阿母!”
  “姨母!”
  他似乎是在嘶吼,实际上只是发出两声嗫嚅。
  恨他吧。
  怀里的霍嬗却不明所以,他以为是祖母讨厌他了,仲父也在哭,有些不安。
  霍彦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然后捂住了自己的脸,轻轻扯了扯嘴角。
  “无事啊。嬗儿。”
  霍嬗以为他又疼了,都疼得哭了。他最喜欢他总是亮晶晶的仲父,立刻又捧住霍彦的脸,嘟着小嘴凑近,认真地“呼呼”吹起来,比刚才更加卖力。
  “好了好了,嬗儿真厉害,仲父一点都不痛了。”
  侍医调制的清凉药膏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已被均匀地涂抹在红肿的掌印上。他抱着这软乎乎、暖烘烘的小人儿,像揣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脚步轻快地穿过回廊,来到书房。
  书房内,高大的紫檀木书架直抵承尘,其上整齐码放着成捆的竹简与帛书,纸张。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防蛀芸草的气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东面墙壁上悬挂的那幅巨大的皮制舆图,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壁。舆图上,用墨笔精细勾勒着大汉的山川河流、郡县关隘,两笔长长的朱砂线抵在朔方。
  这是霍去病的图,是他向外的剑。
  霍彦抱着霍嬗,径直走到这幅巨图前。窗外暮春的夕阳透过雕花木棂,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斑驳的光影,也为他挺拔的身影和怀中孩童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腾出一只手,指向舆图上河套平原那片用淡褐色标示的、相对空旷的区域,黄河如一条巨龙,蜿蜒穿过北方的广袤土地。
  这是霍彦的图,是他向内的治。
  “看这里,小嬗儿,”他的指尖在舆图上轻轻划过,仿佛已触摸到那片土地的脉搏,“仲父以后要在这里,修一条大大的水渠!比我们长安城边的渭水还要宽,还要长!”
  他的手指顺着黄河的走向移动,做了一个“引”的动作,“我会把黄河那浑浊又丰沛的水,引到这片干渴的荒地上来!”
  他的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光芒,那光芒比案头灯树上的烛火更亮,比窗外渐次升起的星辰更耀眼。
  “到那时候,”霍彦的声音微微提高,“那些现在只能长些野草、白花花的盐碱地,就能变成最肥沃的良田!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里,会种满金灿灿的粟米!风一吹过,就像金色的波浪在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