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可她是阿母啊!]
  [呜呜呜,阿母也很难受吧!]
  ……
  [娘希匹,那也不能打我大师兄,我带你去找老师,你去他那里。]
  ……
  霍彦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上竟没有惊愕,没有怒意,反而带着一丝尘埃落定般的了然,仿佛这一掌和这个弹幕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家丞并着一众侍从吓得魂飞魄散,谁也没想到卫少儿打他们主君,惊呼着主君,便要上前。
  霍彦抬手止住他们,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有点发烫肿胀的脸颊,像是在确认一种新奇又陌生的感觉。
  然后,他竟轻笑出声,那笑声在死寂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晰,“无事。”
  他目光扫过侍从,语气平静,“给阿母、姨母,上茶。”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温和,“上最好的,今年的新茶。”
  侍从们不敢违令,只得一边分人匆匆去备茶,一边紧张地守在门外。
  家丞脸色煞白,对身边小厮急声道,“快!速去请君侯回府!”
  他们主君别被卫夫人打死了!
  霍彦笑完,目光越过胸膛剧烈起伏,不肯看他的卫少儿,和一旁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魄、披头散发、形销骨立的卫君孺,然后缓缓扫过侍立在侧、神情复杂、手按佩刀的绣衣使者们。这些曾为他肃清卫家逆党的鹰犬。
  “谁放的人?” 他的声音清朗依旧,甚至带着点纯粹的好奇,目光最终落回自己那只骨节分明、此刻正漫不经心摸着下巴的手上。
  片刻,他像是恍然大悟,唇角一弯,绽开一个明朗得近乎刺眼却毫无温度的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自问自答:“哦,想起来了,是我。”
  顶着那刺目的、肿胀的掌印,他浑不在意,仿佛那只是不小心沾上的几点灰尘。
  他随意地甩了甩宽大的衣袖,对着绣衣使者们笑道,“你们去库房支取赏钱,最近是太辛苦了。去东市戏楼,放松玩去吧。我请客。”
  绣衣使者们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但见他神情自若,完全不生气。又想起这位年轻侯爷在处置卫家时展现出的从容不迫,也不再多言,依言行礼,带着得到犒赏的欣喜,鱼贯而出。
  把人都支开后,霍彦这才转向卫少儿与他身后那个如同枯槁朽木般的卫君孺。对着他俩做了一个极其标准而优雅的邀请手势,脸上那灿烂的笑容依旧,仿佛与昔日扶她们下马车一样。
  “阿母,姨母,许久不见,上座。”
  仪态无可挑剔,少年风姿卓然,深衣广袖,行止间自有章法,仿若芝兰玉树立于堂前。
  他与他的兄长,卫家上下最为骄傲的孩子,真是哪里都好。
  可偏偏…
  卫君孺死寂的目光死死钉在霍彦身上,巨大的丧子之痛和对霍彦深入骨髓的怨恨,已彻底摧毁了她昔日温婉端庄、仪态万方的贵妇形象。她披头散发,发丝间夹杂着草屑和灰尘,双目空洞无神,像两口枯竭了所有生机的深井,华丽的深衣下摆沾满了污渍,脸颊深陷,嘴唇干裂出血。
  她没有像卫少儿那样激动,也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去历数霍彦的“冷酷无情”、“六亲不认”,或是声嘶力竭地斥责他“为了手中权柄连亲姨母的儿子都要杀”。
  她只是用那双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死寂绝望的眼睛,死死地、空洞地望着霍彦。
  霍彦依旧温柔的笑,卫少儿本想厉声斥责,可看着霍彦那年轻温和的脸,再看看他脸上清晰的掌印,满腔的怒火竟堵在胸口,化作悲愤的泪水滚滚而下。
  她与卫君孺互相搀扶着,如同两片在狂风中飘零的枯叶,跌跌撞撞地走进厅内,坐了下来。
  身后跟着一群惶惶不安、如丧考妣的女眷,罪臣的亲眷、心怀怨怼的旁支。众人依着身份,在霍彦下首落座。
  霍彦的眼皮掀开,无声的坐上主位。
  上与下的鸿沟将他们彻底隔开。
  仿若风雨将至。
  霍彦安然坐于主位,姿态放松,甚至带着点少年人的慵懒,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会面。他脸上那明朗的笑容未曾褪去,满堂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啜泣声,低低的哀诉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悲音,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那双含笑的眸子里,激不起半分涟漪。
  若仔细看去,遮住带着掌印的下半张脸,他其实全无笑意。
  “杀人枉法,贪墨军资,鱼肉乡里,致使众多民夫白白送命,令无数无辜百姓家破人亡,”
  霍彦开口了,声音清越,字字清晰,轻易压过了所有的悲声。
  “证据确凿,我可让你们亲验,那些罪人依我大汉律法,秉公处置,实乃大快人心。” 他目光清澈,一一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悲戚欲绝、或怨毒刻骨的脸,仿佛要将人性深处所有的污浊、伪善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尔等为何而泣?”
  他微微歪头,温和了声音,“还是说悔未听大舅舅昔年苦口婆心,继续仗着外戚身份胡作非为以至今日之祸,故而有此一哭。”
  “后者,我能理解,但不知道为何来我门前哭。前者,你们不该哭,该想想你们昔日的仗势欺人,横行霸道。”
  “若犯罪者,啜泣两声便能得赦,那我啜泣两声,你们能去死吗?”
  言罢,他抬手,示意外面的侍从将那些无关的看客请出去。
  “请诸位大人,夫人、女公子们移步。别在我门头哭,晦气。”
  这是要将那些并非核心、只是跟来哭闹或看热闹的旁支与女眷清场。
  就在侍从们准备行动时,一直沉默如泥塑木雕的卫君孺,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那一句晦气让她积蓄已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痛哭骤然撕裂了凝重的空气,她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枯枝在寒风中战栗。
  “阿言!”
  失去孩子的母亲在悲鸣,所有人都不敢动了。
  她猛地扑倒在地,涕泪横流,精心保养的指甲在光滑的地板上抓出刺耳的声响。
  “你也是为人子女的啊!陛下…陛下他把这件事交给你来办,难道不正是念着骨肉亲情,盼着你从中斡旋,能稍稍偏袒一二,留敬声一条性命吗?你为何如此狠心!为何啊?他是你的亲表弟!是我身上的一块肉啊!”
  她紧紧抓住霍彦的袍角,泪水打湿霍彦的衣摆。
  “是姨母哪一点对不住你吗?”
  她被保护得太好了,从未真正理解过权力法则的冰冷无情与霍彦保住他们所耗废的心力。
  霍彦不怪她。
  她是那么温善的一个人啊。
  他没有试图挣脱那双抓着他衣摆的、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只是缓缓俯下身,伸出干净修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为卫君孺摘去粘在她凌乱发丝间的一根细小草屑。动作温柔,与昔日卫君孺轻柔地为他摘下发上草屑的动作一样。
  “您没有对不住我,相反,我唯一愧对的是您。”看着卫君孺绝望的眼睛,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但他若不死,太仆府所有人都会死,包括您。”
  他的泪滴落,一滴泪滴在自己的手背。
  “他害了多少人啊!那些被贪墨的军饷,本是用来造铠甲,喂战马,让将士们活下来的。那些饿死的民夫、因战马无力死在战场的将士。他们也有母亲在村口日夜期盼,等他们回家啊!多少如您这般的母亲,此刻正在家中,以泪洗面,痛彻心扉啊!”
  他的目光穿透卫君孺的悲痛,望向他曾经走过的每一寸汉土,那里有无数无声哭泣的、陌生的母亲。或白发,或青丝。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没把他的罪行公之于众,把他五马分尸,已是我徇私!”霍彦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但恨我吧,如果恨可以让您好好活着。”
  卫君孺浑身剧震,抓着他衣摆的手颓然松开。她呆呆地望着霍彦眼中那深沉的痛苦,那里面有对自已的怨恨,有对生民的悲悯,唯独没有对她这个痛失爱子的姨母的妥协。
  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最后,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巨大的羞愧击中,无意识地抬起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
  声音清脆,却比打在霍彦脸上更让他痛苦。
  卫少儿再也忍不住,扑在阿姊颤抖的背上,失声痛哭。
  她不知道怎会变成这样!
  “我的儿啊…你怎能如此…如此…”
  绝情又有情。
  她哽咽着看向霍彦,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淹没。
  她明白霍彦的道理,可正因如此,才更加痛彻心扉。
  孩子,如何怪你?我们又如何能不痛?
  霍彦看着伏地痛哭的疼爱他的母亲与姨母,心中反而升起一股近乎自虐的念头。
  他宁愿她们像那些旁支一样,痛骂他,诅咒他,那样他或许会好受些。正因为她们不怪,这无形的、沉重的爱,比最锋利的刀还要锋利,一刀刀剜在他的心上,见血见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