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庶女生存指南 第16节
  朱贝贝笑了,给董沁渝敬茶,“这话说的。那以后我怎么称呼董总?是不是应该改名叫董哥?那今天这杯茶,我这茶杯,要端到哪个高度?是照往常一样比董总低呢,还是按新身份齐平?”
  董沁渝将茶杯端得很高,“那要看我弟弟的本事了。”
  第21章 也分只做坏事的恶龙,和吃人的恶龙
  朱贝贝的职场环境真恶劣。这么一看,自己的编辑简直是活菩萨。还好朱贝贝只在自己的感情事上糊涂。感情上的弯路,是聪明人和普通人离得最近的一刻,是出厂自带的瑕疵。
  第一道茶加完,人情道场做完法,服务员才姗姗来迟。张束对这家餐厅的评价更是深信不疑。
  “要么说生活变幻莫测呢。不过找来找去都在一个圈,也算不上稀奇。稀奇的是杜少愿意定下来呀。”
  杜润听出其中讽刺,笑看朱贝贝,“人不都一样,都有一瞬间突然想定下来的念头。只能谢谢你姐姐,同一时间和我在想同一件事,也挺浪漫的,对吧?”
  “是,这圈子 30 多岁还能有一见钟情真是挺浪漫。”
  长辈们不在,朱贝贝不客气,杜润也不给她面子。他转身,后背对着朱贝贝,看张束,“怎么办,你妹来者不善呀,阖家团聚的日子。”
  “谁跟你阖家?”朱贝贝带着笑音,眼神却冷冰冰。
  张束应该帮杜润,也知道怎么帮,两人现在是一同闯关的队友。但她不想背叛朱贝贝的仗义,尤其在这种无足轻重的斗嘴时刻。
  她便不说话,只盯着另一个也不说话的人。后者一直在慢条斯理地喝茶。朱贝贝忙着斗鸡,并没忘顺手给董沁渝拿水果,像是被训练好的机器人。
  张束不管那边两人你来我往,只目不转睛地看着董沁渝,看到董沁渝终于停下吃喝,和自己对视。他放下茶杯,用茶盖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
  “是不是应该把话筒递给今天的主角,弟妹。弟妹看了我好半天,肯定是想说话吧,这么半天还没听你说句话呢。弟妹,我都叫了你好几遍弟妹,还对你一无所知。咱们认识一下吧。”
  好啊。张束答应着。她知道此时说什么并不重要。
  “董哥,我和你很有缘分的。你是至死不渝的渝,我是束手无策的束。我叫张束。”
  另外两人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董沁渝没笑,脸上肌肉抽了抽,称赞张束这个弟妹果然是文化人,幽默。
  “但你对仗有误,按这个节奏,你应该叫张策。”
  张束笑笑,“也对,按我的逻辑,董哥应该叫董至。”
  又是一声嗤笑,这次嗤笑的源头换成了男人。
  一屋之中,张束对这个声音最熟。她想,虽然这么说贝贝很对不起她,但她和陈星在某些方面真是默契,比如登场方式,总是如出一辙。
  杜润是第一次见到陈星。
  以他为主角的情感丑闻还在圈里打转,这个男人看上去却如此“轻”。和董沁渝一样的油头,下面是一张大学生一样的脸。在金融圈滚过几年,脸上依旧混杂着忿忿不平和不谙世事,像是依旧浸泡在青春期里,脑海中的糟心事只与自己的成绩和荷尔蒙相关。
  有些不合时宜。但“人不可貌相”还是在杜润脑海中浮了起来。人们对这句话总有一些刻板印象,常来形容不要看低成就大事业的老实人,却不太会用在容貌端丽的坏人身上——也算不得坏,撑死是个向上钻的钻头。
  这个圈的孩子,提到坏人坏事,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自己的父亲。再去指摘旁人,就没什么力度。而且这些坏还称不上大奸大恶,只是升级版的“犯了一个男人都会犯的错”,在圈中排不上号。
  这个圈子有干净的人和钱吗。干净的财富,只存在于特定年代。干净的“巨量财富”,则是伪命题。巨量财富不能用这个词来框定。钱累积到了一个层级,总有不能见光的东西。心思当然也算。
  张束能看到杜润的惊讶。虽然他已经将惊讶尽量缩小到眉毛范围。一个小镇做题家演了这样的剧本,本就值得人们的一会儿好奇。
  分手后,每一次见到陈星,张束也都会有同样的疑惑。他的心思,和真善美挨不上边的心思,是如何被完好地掩盖在面孔之下的。这幅神情,明明和当年恋爱时的神情、分手的神情、再次遇到的神情、结婚仪式上的神情,去张束家说自己出轨的神情……都如出一辙。这让她觉得恐怖。
  想到这儿,她看向朱贝贝。朱贝贝的表情像地震时建造得最稳定的楼,毫无动摇。她向董沁渝和杜润介绍,陈星,我先生,外资行工作。
  杜润给张束发微信,他们的事解决了吗?
  她和朱贝贝冷战后就没再说过话。直到一个普通的凌晨,张束刚工作完,出来吃安眠药,正撞上同样来吃药的贝贝。
  最后半片思诺思,两只手都在上面停了一下,又很快拿开。
  朱贝贝不看张束,转身就要走,张束拦住她,递过更小的一半。
  朱贝贝并不接。
  “拿着吧,别较劲了。”
  朱贝贝笑了,狡黠的小女孩一样的笑,但嘴上还是说没较劲。
  张束问朱贝贝,是不是以为正在组织“看谁忍不住先说话”的游戏?说真的,如果自己想参加,朱贝贝毫无赢的可能。
  为什么,朱贝贝问。
  你忘了封城的那些日子了吗?那几个月我几乎没和人说过一句话。
  朱贝贝想起来了。那会儿张束所在的老小区动不动就封楼,但张束从没提出过要回家。甚至在抢菜的日子,还“捎带手”投喂物资丰富有专人派送的娘家小区。
  张束心里清楚,在人连自己都很难保全的艰难日子里,还要拼尽全力周到,和孝顺慷慨大义凛然完全没有关系。
  朱贝贝也做了这些事。走近张束的生活,现在的她也很难判断自己当时这些行为是举手之劳,还是肌肉记忆。很多事哪里经得住细瞧。好在当时她尚可自由行动,并没有太多的牺牲感。且因在家露面几次,还获得了关心家人的名头——冒着生命危险回娘家,多么伟大。
  她当时只觉张束有毛病,非要在长辈面前显摆自己能力通天。现在稍稍懂了一些,也许这样做是处在这个位置最好的自保方式。
  朱贝贝接过药,终于肯说话。她已经憋了太久,早就想认输。但她是没输过的朱贝贝,更不可能输给张束。张束说人不要和自己过不去,可这个“表姐”不是处处在苛待自己?她想,人也许就是做不到时时刻刻紧抱住一个准则活着,人就是会反复横跳的。现在她缴械投降。
  那晚和张束吵架后,她回房哭了很久。哭的理由她自己都不愿承认。虽然少女时代她和张束有稍许隐秘的互相理解,但分量太轻浅。30 多岁,她第一次正视自己有一个姐姐,或者一个真正的朋友的事实,虽然没有血缘,但这感觉竟然还不错。而现在,她和这个朋友吵了架,又不想低头。
  朱贝贝的人生中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情。从来都是男生女生围着她捧着她,她周围有真心吗?能这样问,答案就是没有。
  而同一时刻,让她内耗的人,在同一间房子里写着小说,想着工作。真是狠心的女人。
  张束笑了,只是不够富裕的女人。
  朱贝贝也笑,也许狠心就是不够富裕的副作用呢。
  张束笑容更大,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会说这样的傻话?
  两人就着水吃了药。朱贝贝问张束,如何能将药掰成 1/4 片?她做不到。
  张束说用掰的话自己也做不到,但用咬就可以。
  朱贝贝要吐,张束说吃了吧,那点口水比起睡一夜好觉算什么呢。
  那夜朱贝贝缠着张束,非要睡在张束床上,又踹她下去多拿一床被子,死都不和她钻一个被窝,理由是一切都发展得太快了。张束觉得朱贝贝竟然这么幼稚。是不是你们富家小孩都这样?
  朱贝贝问还有谁?杜润?你和杜润到底什么关系?
  两人偎在一起八卦,实际上是朱贝贝一个人八卦。
  互相利用的关系。张束说。
  那为什么是杜润呢,朱贝贝问。
  因为互相利用也是个天时地利人和的事。你觉得杜润浪荡,所以杜润不在乎名声;而我不在乎钱,杜润的医院开起来,我也不会多贪他一分。我只要一层面子,一张通行证,一个家的框架。
  “我不喜欢杜润,”朱贝贝说,“他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好。我找了坏人,你找过坏人,还要和恶龙缠斗吗?”
  “也分只做坏事的恶龙,和吃人的恶龙。”
  朱贝贝不懂,“陈星是吃人的恶龙,杜润是只做坏事的恶龙,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不找一条好龙,哎,我被绕进去,为什么不找一个好人?”
  好人,那就是李大夫。她和李大夫真的很不熟,但就是会在提起好人时想起他来。这个时代纯情好人太过稀缺。伪装成纯情好人的陈星不就吃到了红利吗?
  “穷好人,可以吗?”张束问贝贝,“进这个家,好人要先跨一百个火盆,跨不过去就烧死了。谁愿意做这个英雄呢?”
  朱贝贝不懂,为什么非要让这个家满意,不是最恨他们这套规矩?为什么非要参与到这个游戏里来?
  因为我在这套规矩里也有所图啊。
  你想过你图的是什么吗?你说你不图钱,那你图事业吗?你的事业他们从来没问过。你到底图什么?
  真是一针见血的问题。张束也常想,藕断丝连的丝到底是什么呢。如果她有答案就好了,人的痛苦不是恰恰来源于没结果吗。
  贝贝转移了话题,“我不会对杜润友好,我事先声明。”
  “你之前对谁友好啊?”
  朱贝贝用枕头砸张束,“总之你再考虑考虑。别太草率,别走我的老路。”
  “我和你不一样,我和他没爱。”张束也拎起枕头砸她。这么快乐的动作,这么痛苦的话题。
  “连我这种铁石心肠都会日久生情,你呢?你这种人没有爱,日久生情更是悲剧。”
  “我是哪种人?”
  滥好人,朱贝贝停了手。确切说是滥好女人,最容易被人吃。
  张束问,那朱贝贝是什么人?
  朱贝贝叹了口气,我希望自己是坏女人,但好像没做到呢。她突然没了力气,摊在床上问张束,你说我爱陈星吗?
  这问题旁人如何回答。朱贝贝想不通,她为什么爱他?杜润是张束的面子,陈星是不是也是自己的“面子”?
  张束懂朱贝贝的别扭。这个圈里的女孩都讲究门当户对,最好官商结合,最差也是要财富相匹配。朱贝贝学历高能力强,对同圈层的朋友总有一些俯视。她不想复制她们的命运,如果能找个俯首称臣的“赘婿”,一点点塑造他培养他,是不是更高级?
  朱贝贝惊叹,原来我想全面控制他,怪不得我会被他身上的孤单吸引。说到底,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控制欲是紧贴背后的幽灵。我常常看不起她们,觉得她们不过是吃了投胎的红利,我和她们不一样,应该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没想到命运岔开了,但痛苦的结果却很一致。
  朱贝贝笑,我的心也像阴沟。
  这是什么比喻呢,谁的心没有阴暗的地方。朱贝贝的心再像阴沟,她也没有做对不起陈星的事情,不管她的出发点是什么样的。
  张束想告诉朱贝贝,自己时刻都在阴暗着。
  还好她最后站在了朱贝贝这边。她不想让自己的心看上去像一家廉价旅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留下垃圾就留下垃圾。在整个故事里,她已经显得够廉价了。但这些话,她不会和贝贝说。每个人都应该有在肚子里烂一辈子的秘密。
  行啦,睡吧。朱贝贝是这么内耗的人吗?
  朱贝贝低头,我没有其他可以内耗的地方了。
  张束拍拍她。我知道。
  临睡,张束问,你们还联系吗?
  朱贝贝说自己已经拉黑了陈星。张束笑了,真巧。
  又问,那还想报复吗?
  朱贝贝说,想。
  张束问,还是跟人睡觉吗?
  朱贝贝笑,不止于此。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你。我曾经伤害过你,但以后不会了。你要信我,好吗。
  张束突然觉得心“咯噔”了一下。她想,会不会是朱贝贝做的。如果真的是这样,她能原谅朱贝贝吗?不原谅会如何,原谅会如何?
  这是两人第二次睡在一起。张束没有给朱贝贝一个确凿的答案,也没有给自己一个确凿的答案。她们之间本身的信任基础单薄,张束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人类本能的同情,而不是出于相信。这是两条道的事。而三十多岁的女人夜聊,也不会再像女学生夜聊一样,聊出爱与信任。她们因不快乐的事情连结在一起,因畸形的事情连结在一起,未来相处诸多风险,是不能多贪的温度。她与母亲也曾经睡过一个被窝,那时她提到母亲有多幸福,日后便有多张惶。
  朱贝贝又抱过来了。这次她没喝醉。
  算了。张束突然觉得困意袭来。只贪今晚,也未尝不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