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别梦(重生) 第59节
  “阿姐……”他蛄蛹着从锦被中伸出一只手,“我方才梦见母后了。”
  见他醒了,薛蕴容伸手过去,正要揭开布巾探一探他的体温,闻言忽然身形一滞,右手顿在半空,而后慢慢落在被面上。
  “原本我在一个四面都被围住的高墙内,怎么也出不去。是母后突然出现,将我从那里牵了出来。梦里母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笑。阿姐,”薛淮敏眼底泛着光,很是激动,“母后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父皇画得真像,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眨巴着眼睛环顾四周,忽然小声道:“啊……这是母后的寝殿。”
  骤然听见这句,薛蕴容蓄在眼眶中的泪珠终于砸了下来,她慌乱别过头,不愿让薛淮敏看清。
  母后故去已有九年,而阿敏如今也不过将将十岁。细想起来,当年他不过只是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哪会有关于母后的一丝记忆。母亲的怀抱与温度就像镜花水月,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已散去了。
  而后数年,薛蕴容只能指着父皇亲手所作的画像上的女子告诉阿敏,这便是我们的母后。
  阿敏年岁极小时还会指着画像天真地问起,为何自己从未见过她,彼时众人的答复他虽不懂,可也能体会到骤变的情绪。再后来,他也只是时常摸着画像的卷轴,再也没提起过。
  虽然薛蕴容扭头躲得极快,但簌簌而下的泪珠还是将被角砸出了几道湿痕。
  望着她轻轻抖动的背影,薛淮敏顿时有些懊恼,今日许是刚从高热中醒来,仍处于迷蒙中,竟口无遮拦,将脑中的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惹得阿姐伤心。
  他急忙伸手握住薛蕴容覆在锦被上的手,正要说点别的,却一下愣住了。下一瞬,他惊叫出声:“阿姐,你的手怎么受了伤?”
  薛蕴容飞快擦去脸上的泪痕,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那里赫然有一道长长的擦伤,时间略久,早已不再渗血,只是在白皙的手掌上仍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再往下……薛蕴容将手抽出,不动声色地扯过衣袖盖住手腕,并不答话,只是笑了笑。随后飞快探了探他的额头,见温度正常,终于安下心来,旋即向殿外唤了几声。
  衔青先是探了个头,随后又没了影子。不多时,她端着清粥走入殿内。
  薛蕴容见人来了,又认真嘱咐了几句,便要离开。留意到衔青盯着自己的袖间欲言又止的神情,她轻轻点了点头。
  刚出琼华宫的正门,薛蕴容就被人捏住手腕拦下了。
  越承昀竟将医官的小药箱挎在身上,深棕色的箱子斜挂在腰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他拦下薛蕴容后反倒一言不发,只是垂眼打开药箱,从中取出医官调制好的伤药。
  日头一点点挪到了正中,从越承昀头顶倾斜而下,透过低垂的睫羽投下一小片阴影,叫人完全看不出他此时的情绪。
  下一刻,袖子便被他大力掀起,薛蕴容方才在阿弟面前极力掩饰的伤痕顿时暴露无疑——是比手掌的擦伤更大一倍的伤口。原本光洁的手肘上,却突兀地出现了一道狰狞的破口,约莫有三寸长,伤口深浅不一,有些地方只是擦伤,可有些地方却隐隐泛出深红色,可比手上的骇人多了。
  腕间的力道瞬间轻了几分。
  先前因担心薛淮敏,她只匆匆用清水擦去了表面的浮灰,用帕子按了按便直接撒了些金疮药,都未用白纱裹住疮面便跑了。
  “我先前处理过了……”见他缄默不语,薛蕴容心中莫名有些心虚。
  话音未落,却见越承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了其中一个瓶子,将其中的液体倾倒在伤口上。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竟是一阵刺痛,叫她霎时变了脸色。
  还未等她出声,越承昀又将另一份调制好的伤药敷了上去,随后取出白纱,飞快地将她的手肘裹了一圈又一圈。
  诸事毕,他终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说出了第一句话:“周医官新研制的药粉,说是能加速愈合。”
  接着便是第二句:“掖庭负责分派各宫室女使的人查了名单,说那人原先是在奉先别苑侍奉的,前几年不再需要这么多人手,便放了一些年龄不足出宫的女使与侍从到了这里。”
  再往后的话,不必细说,薛蕴容也明白了。
  大晋宫中,太后当居慈安殿,太妃当住清颐堂,慈安殿与清颐堂挨得近,方便往来。而再往上数,一些在武帝驾崩时年纪尚轻以致仍健在的太皇太妃们则长居奉先别苑。
  景元帝的生母庄惠皇太后在陛下御极之初便病故了,清颐堂只剩了十余位太妃,而后几年内,又陆陆续续走了几位。到了三年前,清颐堂便只剩下一位裕太妃。反倒是奉先别苑,还有两位太皇太妃。
  清颐堂无人说话,裕太妃倍感寂寞,便自请搬去了奉先别苑,与那两位太皇太妃作伴。可好景不长,到了两年前,奉先别苑便只剩一位了,那便是慧安太皇太妃。
  从长居奉先别苑的慧安太皇太妃身边出来的女使,与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是受谁指使做出如今之事,答案显然已经明了。
  “与她一批出来的……”
  “皆已扣住,宫中已肃清,暂时不会出什么乱子了。”越承昀打断她的话,随即又快速答道。目光却仍旧落在她的手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薛蕴容轻咳一声,将袖子放下,那抹白纱渐渐隐了:“多谢。”随后装作什么也没察觉,越过他向前走,继续道,“今日其余几位郡王应当已从吴州离开,我特意嘱咐了那边备好快马,日夜兼程送诸王入建康。若我猜的不错,待他们抵达建康,想必寻阳那里便要闹出动静了。”
  越承昀紧跟在她身后,薛蕴容能听见他的步子,可过了好半晌,才听见他闷闷的答话:“我已命云飞加强几道城门边的巡防,这些时日的进出城皆需相应文书——契书与通关文牒缺一不可,甚至商队也不得随意入内,百姓问起,只道是各郡王奉诏入宫,需加强防备,以免生了乱子。”
  虽然再也看不见伤口,可他仍旧紧紧盯着薛蕴容摆动的袖袍,脸侧紧紧绷着,嘴唇张合几下,似是有话要说。
  终于——
  “你这伤恐怕擦药不便,以后我每日按时帮你……”
  “你回府中取些衣物来,让秋眠暂留府上……”
  却是二人同时出声。
  薛蕴容忽然停下脚步。紧随其后的越承昀步子亦是一顿,几息后又愣愣地将下半句说完:“……帮你上药。”
  下一瞬,似是幻觉,又像是真真切切从前面传来的一声轻笑。
  “你去取些衣物放在含光殿,这几日我们便住在宫中。顺便吩咐秋眠,叫她留于府中,时刻警惕。”说完,薛蕴容又继续向前走,将犹在发愣的越承昀抛在身后,“我去见父皇。”
  能让越承昀怔愣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自二人因争吵别院而居后,他便再也未有一日能在宫中留宿,更不必说是在薛蕴容的居所含光殿了。
  他原地木了好半天,内里更是数种情绪涌上心头,终于在薛蕴容快要步入拐角时按捺不住内心的澎湃情绪,答道:“我去去便来!”
  *
  建康暂且处于宁静之中,可入了夜,百里之外的吴州,侍卫长奉命在城南等候公主所说的贺姓之人。
  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听着人数不少,侍卫长紧紧盯着前方格外警惕。
  下一秒,来人报上暗号,显然正是他要接应之人。侍卫长正要发问,却见来人风尘仆仆的面容下是掩饰不住的急切:“可否速速带我前往健康,我有急事要禀告公主,十万火急!”
  第66章
  卯时,晨雾将将散去,城东的张氏早点铺的张娘子正准备打开铺门向外支起摊子,却忽然发现门口的长街上已站着一队人。探头望去,这队伍似是从东城门起,只是摊子全部被支起的这片刻功夫,这队伍不但分毫未向前进,末尾还多了几人。
  见早点铺开张了,恰好站在门边的人索性买了几个肉包。
  张娘子一边揭开蒸笼一边顺嘴问道:“今儿怎么这么多人排着队出城?”前几日,张娘子的母亲病了,故而闭店了几日回家照顾,几乎忙得抽不开身,根本无暇打听近几日城关的事。
  “嗐,前几日不是说宫里老太妃病重,听说陛下急召了几位藩王入建康,官府这几日便加强了巡防,连进出城的文书都要备齐全。原本倒也还算合理,可今日不知又抽什么风,什么也没说,大早上盘查得竟比昨日更严,搞得大家伙心里都紧张了。”男人抱怨了几句,转头看见又一屉蒸饺好了,忙伸手递钱,“再来一屉这个,也不知何时能轮到我……”
  嘟囔间,队伍好不容易向前挪动了点,张娘子看着越来越长的出城队伍与不耐的人,不知为何,内心浮起一层淡淡的隐忧。
  若有人立于高处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原本鲜少有人登上的城楼上,正站着几名甲胄齐全的兵士。领头的那人面容冷峻,眉头紧锁,双手撑在城墙砖石上遥遥看向城外。而他身边围着的亲卫,浑身也都萦绕些许紧张的气息。
  毕竟,从江阳郡出发前,这些小兵们都以为这只是一场简单的暗中护送,他们只需遵循司马的安排、一路紧随公子,平安抵达目的地就好。谁知前些时日尚在寻阳时,司马身边的心腹忽然出现,竟叫公子改了计划、连夜赶路直至建康。
  而今,他们这些贺司马身边的人,经公主安排后被暂时分派到了各个城门边。
  与此同时,皇宫御书房内,一张宽大的建康城舆图摆在了案上,云飞与一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站在一侧,仔细听着薛蕴容安排。
  “北边的崇安门外连着小重山的一处山脚,虽然山路难行多处不通,*但云飞你也别忘了此处,分二十人守在山脚。”
  薛蕴容沉吟片刻,视线扫过城中几条主街道,接着指了指连接东西城门的那条:“从今日起,中护军在这几处加派人手。还有几处城门口,无论是何背景,凡进出城皆需查验车架内,一切可以藏人的角落都不能放过。”
  直到现在,中护军梁平仍未从震惊的情绪中缓过神来。半个时辰前,他刚被急召于此,就被薛蕴容的一句话震住了:陈梁郡王要反,已悄然带着私兵驻扎寻阳,你须仔细京城防守。
  若不是公主金口玉言、从不随意玩笑,梁平几乎都要以为她是拿自己消遣来了。
  毕竟陛下登基后待这些藩王不薄,甚至在原有的礼制封赏后又添了三分。而这位新承袭爵位的陈梁郡王,更是一贯有谦卑恭顺的美名。
  梁平定了定神,问道:“殿下可将此事告知了中领军?”
  中护军负责京城防卫,中领军则统率五校尉、中垒、武卫等营,若要应对大事,势必需要调动中领军。
  只是……
  薛蕴容垂下眼睛,指尖划过舆图上标记的几处点位,最后重重落在东城门边:“暂时不急。给中领军下调令实在太过明显,若让他们出动,城中众人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恐怕会打草惊蛇,反倒额外生出别的乱子。眼下薛琢谋划之事尚未明了,事先告知于你,是怕有人提前混入城中。”
  “薛琢此前以车马损坏、难以即刻前往的理由滞留寻阳,这么些日子,早该修理好了。眼下连其余几位郡王都快要从吴州赶往建康,他竟还久久未消息……我们且等上几日,等从寻阳传来他那冠冕堂皇的名号。”
  *
  烈日高照,虫鸣不歇。
  寻阳的一处城郊农舍外,一干人等皆精神紧绷。
  毫不知情、一路受陈奉礼待有加的刘司马时不时遣人去门边询问郡王病情,而不远处的树下,贺蔚抱臂而立,目光却时不时扫向农舍后的几间小院。
  依照律令,陈梁郡王原本是要一路居于官驿的,奈何这车架坏得十分“不巧”,竟在天黑前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散了架,再难前行。情急之下,陈奉敲响了周遭仅有的几间民居借宿,巧的是,这间农舍只有一村夫在内,说是家眷刚好探亲去了。更巧的是,他在附近还有几间空置的小屋,可供其他人歇脚。
  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住下的当晚,陈梁郡王便浑身不适,随行医官看诊后直言这是水土不服所致,是以又在此耽搁了几日。
  而今日若再不动身启程,当真是要误了景元帝敕令中所给的最后之期了。而前方探路的哨子方才恰好飞鸽传信而来,告知众人其余几位郡王已至建康城外,眼看着就要入城了,得此消息后的刘司马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刘司马为误了时辰恐受罚而紧绷,贺蔚却是为后边几间小院中藏匿的人马而紧绷。好在,公主那边应当已经收到消息了。
  几人各怀心思,在刘司马欲再请人上前探问之际,身后的小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屋内忽然传来茶盏被摔碎的声音。刘司马悚然一惊,又等了许久,屋门终于开了。
  薛琢负手走出,观其步子稳健、面色红润,料想是已经痊愈、
  刘司马上前几步,恭敬问道:“郡王殿下可大安了,眼下已经不早了得……”他刚刚开了个头,就被薛琢抬手打断。
  “确实要尽早启程。”
  “诸位,本王方才得到了一个悲痛的消息。”薛琢极力想表现得悲伤与惊愕,可眉眼中却有着难以掩盖的喜色,“是太皇太妃身边的人冒死递来的消息,太妃原本无事,只因宫中有歹人下毒才会如此。这歹人仍在宫中肆意妄为,听闻前夜连太子都险些被害。本王甚是担心陛下,恐歹人计成、祸害社稷,还是尽快抵达建康为妙。”
  话音刚落,农舍内寂静一片。屋外的虫鸣声不知何时静止了,刘司马咽了咽口水,几乎面无人色,好半晌也接不出下一句话。
  在场的凡是有点脑子、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瞧出,薛琢在空口胡诌。
  方才既无信鸽来此院中,也无外人快马加鞭传信,何来“方才”一说。且不提这消息的来源,光是从薛琢此刻漫不经心的神情来看,这番话便有问题。
  先前这一路上受到的小恩小惠瞬间被刘司马抛之脑后,他憋了半天,连里衣都被汗浸湿了:“你这、这分明是谋……”
  “刘司马慎言,”陈奉笑眯眯地从屋内走出,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如今大家可是一路人。”
  定睛一看,身后那人不正是最初声称自己是此地村夫的中年男子么?他擦去先前刻意涂抹在脸上的灰土、换了身装束紧紧跟在陈奉身后。没了特意装出的憨厚,眼底的精光暴露无遗。见几人看过来,他甚至毫不掩饰,扭头与陈奉说了几句话,俨然是熟识。
  “不行,这不对!”刘司马下意识抚上后腰的刀柄,便要向门外冲去。不料刚一转身,便瞧见低矮的农舍墙外黑压压的一片,不知何时已被被一群甲胄整齐的兵士悄无声息地围上了。
  狭窄的农舍门边,却挤着一波私兵。而他们随行所带的兵士与外面这群精兵强将放一块,显然不够看了。
  刘司马这才缓过神来,陈梁郡王分明是有备而来。他向后踉跄了半步,直到撞到贺蔚才将将站稳。
  “郡王所说的歹人是指谁?”
  比起大惊失色、言行无措的刘司马,这位在他们眼中和隐形人没有两样的贺司马显得镇定了不少。
  薛琢打量了他两眼,笑了笑,笃定道:“自然是陈郡谢氏,太子殿下的母族。”
  寒意顿时从众人心底窜起。
  如此随意,是要硬套上一个名号强来了。
  他到底是有多大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