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别梦(重生) 第58节
  薛蕴容猝然睁开双眼。
  头顶是卧房帷幔熟悉的纹路,耳畔则是越承昀一声声关切的问询。
  她木木地抬起手指抚上脸,指尖竟触及到一片湿润。
  “方才梦到什么了?”越承昀掀起帷幔点上灯,方才以为她又如从前一般做了噩梦。可见她眉间蹙起神情恍惚又觉得非比寻常,一边为她擦去脸侧泪珠的同时一边提醒道,“方才你一直在叫阿敏……”
  话音刚落,薛蕴容骤然惊醒,眼底的惊慌失措几乎要溢出,身子仍微微发颤。不待与越承昀解释,一把按住他的手借力下了榻。
  “阿敏,阿敏怕是遇到了什么……去东宫!”
  第64章
  东宫内漆黑一片,女使与内侍早已入眠。
  衔青小心提着灯,和往常一般在这个时辰入殿查看一番。原本近日事情频发,衔青自请守夜,奈何太子不喜,只得加了入夜查看的频率。
  她甫一入殿便感觉殿内气流不畅,似有别的味道,仔细一瞧突然发现木窗不知何时合上了,想起夜间风起,料想是风大吹合,又走近推开。夜风入殿,气味一下散了,她安心了些,见殿内四下如常,最后才行至榻边。
  原本隔帐见太子仍在安睡便要离去,却忽然发觉帐内的呼吸声有异。她掀开帷幔一角,却见太子陷入软枕中,双目紧闭、双颊通红,额间有汗渗出,时不时从嘴边溢出不适的呻吟声。
  衔青急忙伸手去探额头,触手滚烫如同烙铁一般,竟是处于高热中。
  “太子殿下!”她低声唤了几声,仍不见薛淮敏醒来,当即决定去寻医官。
  薛淮敏不喜生人近身,除了得薛蕴容信重送到他身边的女使衔青外,从不留人入殿守夜,再加上宫中有禁卫按时巡守,是以东宫的内侍女使只少不多。而薛淮敏最喜清净,因此东宫宫人居所也偏一些,入了夜,东宫上下更是一片寂静。
  衔青出了殿,只犹豫了片刻,便决定自己去寻医官。因着太子幼时体弱,原本东宫内留有一位医官值夜,可自年初太子身体康健后便将医官遣回了医药署。好在医药署选址离东宫不远,只要她脚程快些,也用不了多久。
  她匆匆离了东宫,却没注意到院中树后有一道人影闪过。
  漏夜无声,已近三更,皇城外巡防的禁卫也换了最后一波。这一队人刚从宫内出来,稍稍松了松心神,期待着不久后的天明。
  然而,就在此时,原本寂静至极的官道上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鞭劈开空气而发出“啪”的脆响更显现出来人的急切。
  禁卫瞬间警惕地握紧了刀鞘,厉声喝道:“夜深宵禁,何人如此大胆!来者何人,还不速速下马——”
  下一瞬,未说完的警告彻底咽了回去,禁卫垂首跪了一地。
  薛蕴容纵马越过众人,眼中只余前方宫门后幽深的宫道,连马缰将手紧紧缠出几道深痕都无所察觉。
  禁卫正纳罕间,又一阵马蹄声渐近,却是急停在跟前。
  越承昀眼含担忧地看了眼薛蕴容的背影,神情严肃地问道:“今夜巡逻可有异状?”
  “皇城内外皆无事发生。”禁卫抱拳答道。
  此次夜半离府匆忙,薛蕴容只是反复念叨着“阿敏”的名讳,连外袍都来不及披便直冲出了屋子。正屋闹出的动静惊醒了宿在清晖院东厢房的秋眠,可她出来时,却只瞧见公主一晃而过消失在门边的背影。
  越承昀匆匆与秋眠交代了几句,便追出院去,却还是晚了她一步。
  二人离府匆匆,没来得及叫上侍卫。越承昀心生隐忧,指了指眼前的三名禁卫:“你们三个,随我入宫。其余诸人,继续戒备不得松懈。”
  薛蕴容驭马直入玉华门,顺着宫道径直停在了东宫外。看见宫门虚掩并未落锁,薛蕴容的心瞬间漏了几拍,将马缰匆匆一甩便冲入宫中。
  几步冲到寝殿门边,便听见殿内隐隐传来薛淮时断时续的痛吟。
  顾不得多想,她一把推开殿门。分明东西两扇窗都开着,可迎面却扑来一阵奇怪的味道,殿内漆黑一片,而薛淮敏榻边却赫然蹲着一个人影。
  她来得突然,那人正准备掀开帷幔。
  “何人在此!”来不及点灯,她飞速抄起门边立架上的瓷瓶向黑影砸去,只听见一声惊叫,是个女使。似是被砸中了,那女使跌坐在地。
  得了喘息之机,薛蕴容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将门边的立灯点上。
  寝殿内骤然亮了,殿内场景看得一清二楚。
  地上一片狼藉,情急之下扔出的瓷瓶精准地落在人影边,而方才发出惊叫的女使正捂住被碎瓷片划伤的手背,慌忙伏跪在地。
  “殿下饶命!是衔青姐姐命奴婢来此照看太子殿下的,衔青姐姐还说…”
  深夜潜入太子殿中,说是替衔青照看却并不点灯,反而鬼鬼祟祟立于榻边。这女使从头到脚都写着不对劲,可薛蕴容此刻的注意力全在她身后的帷幔中。
  这般大的动静,饶是睡得再沉也该被惊醒了,可她身后的帷幔中,仍旧只有薛淮敏不规则的呼气声。
  薛蕴容急忙用力踹开挡在榻前浑身抖如筛糠的女使,力道之大、动作之迅疾,竟叫那女使一时没反应过来,整个人摔入碎瓷片中。
  她一把扯开帷幔,只见薛淮敏脸色涨得通红,呼吸更是急促,整个人缩在锦被中打颤。怎么叫也不见回应,完全是一副高热惊厥的模样。
  竟和梦中之景分毫不差!
  顾不得犹豫,薛蕴容立刻掀起被子将薛淮敏抱起,双臂臂弯传来的热度叫人心惊。离了被衾,人反倒颤得更厉害了。
  得赶紧找到医官。
  她的脑中只余这一个想法。
  来不及思考衔青为何不在,也顾不上审问脚边的女使,薛蕴容三步化作两步向殿外走去。
  可下一瞬,脚踝却突然被人攥住。
  方才还在碎瓷片中痛呼女使依旧低着头,叫人看不清面容:“殿下饶命!奴婢当真不是有意惊扰太子殿下安寝的……”她嘴上虽在辩解,但左手的力道却半分不减。细瞧右手,似乎正捂着自己的小腹,又似乎在摸索着什么物件。
  薛蕴容本就存了防备的心思,先前见她跌进碎瓷中行动不便,便想着先带阿敏见医。眼下见她有异动,当即警觉起来。怀中揽着阿敏腾不出手,便立即用右脚碾上她的手腕。
  那女使分毫不像精于行刺杀一事的人,顿时吃痛地松开手。瞅准时机,薛蕴容立即冲出殿外。
  谁知女使飞快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右手终于从袖中抽出短匕,强忍多处割伤带来的剧痛朝薛蕴容扑去。
  身后的动静巨大,薛蕴容偏了偏头,恰好瞥见那一抹寒光,正要躲开,可不知怎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双腿却莫名发了软。
  *
  越承昀策马带着禁卫入宫,半道上却撞上了行色匆匆、提灯行于宫道上的的衔青,顿感不妙。
  衔青看见来人亦是一惊。
  “你怎么不在东宫守着阿敏?”
  “驸马怎么深夜在此?”
  二人几乎同时出声,没等答复,越承昀便看见了衔青身后跟着的医官——周颂青正擦着额角渗出的汗。
  而衔青显然也瞧见了越承昀身后跟着的禁卫,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白了。
  恰在此时,不远处的东宫内突然传来几道花盆被撞碎的刺耳动静。
  周遭一片狼藉,摔碎的瓦片与碎裂的盆中倾泻的泥土到处都是。
  薛蕴容紧紧将薛淮敏护在身下,整个人摔倒在地,犹在喘息不止。白色的裙摆上染上的点点猩红刺眼得很,而在她的脚边,一把脱了鞘闪着寒光的匕首正在砖石上打着旋,只是速度渐渐缓了。
  越承昀冲进东宫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空荡荡的宫苑,白色的衣裙,染血的裙边……竟叫他骤然想起前世——挂满白幡的空荡荡的灵堂,无声无息躺入棺中的雪蕴容。
  一瞬间,他也白了脸,视线呆呆落在薛蕴容沾血的白衣上,喉咙发紧完全无法发出半点声响,整个人都冻住了一般僵立在原地。
  直到耳边响起衔青的惊叫,他睫毛颤了颤,像是终于被人从那令人窒息的深水拽出,拔腿便向薛蕴容奔去。
  “后面,后面那个人……”被越承昀揽住坐起的一刹那,薛蕴容终于生出些气力,空出一只手指向身后某处。
  跟来的众人这才发现,方才在外听到的重击声的来源——原先摆在寝殿阶前的文竹连带着花盆碎了一地,一名女使整个人摔进了碎瓦堆里,颈后、四肢都在渗血,是以一直无法动弹。
  禁卫走上前去,将人从地上拽起。
  “我没事,身上的血也不是我的。”轻轻拍开越承昀发颤的手,薛蕴容露出怀中仍在昏睡的薛淮敏:“医官呢,给阿敏看看。”
  周颂青从后方挤出,旋即便蹲下摸起脉来。
  地上一片脏污,完全没有落脚地,无论是对抱着太子的公主还是对看诊的医官来说都极为不便,衔青劝道:“要不先入殿内吧。”
  “不可!殿内被她点了不干净的东西,方才差点……”薛蕴容打断衔青,眼底透着后怕。
  先前惊险之际她却骤然软了腿,险些无法避开刀锋。联想起最初踏入殿中时迎面扑来的奇怪味道,薛蕴容立刻便想清了其中关窍——那女使事先在殿内点了软筋散,这样无论是阿敏还是恰巧撞入殿中来解救的人,都会中招。
  好在,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也不知是否有母后的在天之灵相护,薛蕴容无端恢复了些力气,使足了劲用力一踹,竟正中女使小腹。那女使本就因先前的瓷瓶受了不少伤,加上她经验不足力道也不够大,竟当真叫薛蕴容得了巧,整个人被踹倒在阶前的文竹上,撞碎了数盆昏迷在地。
  母后……想起梦境中的片段,薛蕴容眼眶渐渐红了,揽住薛淮敏的手也渐渐用力。
  周颂青摸完脉后又仔细看了看薛淮敏的舌头,方道:“太子脉象阳浮阴燥,观其舌绛苔黄,是寻常风寒,可听殿下所描述,又恐……”他咽下了未尽之语,可在场的几人都听明白了,“还是先回医药署煎一副药,叫太子先饮下,再作观察!”
  禁卫得了令,从薛蕴容怀中接过薛淮敏,跟着周颂青去了医药署。
  而留下的禁卫提溜起乱发覆面的女使,等待着薛蕴容发话。
  衔青匆匆拨开女使的乱发,又擦去她脸上的血污,认真端详了一番,随机惊道:“此人已入东宫两年有余,是掖庭分来的,怎会突然……殿下恕罪!”
  “这不对劲。”撑着越承昀的胳膊,薛蕴容借力站起,喃喃道,“阿敏在此刻出事,那边必然是要与我们提前撕破脸面了……”
  无论是谋反还是起义,都当有个正当名号。可眼下大晋并无战事,百姓安乐,故而薛琢先前借歌谣谣传太子先天不足、天命不永,好为接下来的传言铺路。可彼时阿敏在书肆晃了一圈破了这无稽之谈,薛琢此招无解陷入被动。至今拖延未至吴州,他在今夜着人动手,定然是想借太子出事一直强行捏造一个理由谋反。
  无论是哪种理由,他势必已做好谋划,总之是要强来了。
  第65章
  晨光透过窗棂洒进琼华宫寝殿内,给高高挽起的帷幔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殿内摆设一如九年前一样,每一个物件都一尘不染,连阶前的盆景与缸内的雨荷都长得极好,仿佛这座殿宇的主人仍长居于此。
  薛蕴容独坐在榻边,紧紧盯着眉目渐渐舒展的阿弟。薛淮敏整个人被团入锦被中,只露出一张双颊褪去异常红晕的小脸,看着比几个时辰前正常了不少。她抬手探了探薛淮敏的耳后,随即取下搭在他额头的布巾,放在冷水里浸了浸。
  在她将浸湿后的布巾重新搭在薛淮敏额头上时,突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呢喃。她微微低下头,便听见薛淮敏哑着嗓子又念了一声。
  “母后……”
  薛蕴容怔愣一瞬,蓦地红了眼眶。
  昨天夜里,禁卫急匆匆将太子背至医药署的小榻上,待周颂青细细诊断完前去煎药时却又犯了难:公主方才说东宫暂不能入,可太子也不能在医药署歇着吧?
  薛蕴容本想让禁卫将薛淮敏挪到自己寝殿,也方便自己照料。可话刚说出一半,她却愣在原地。半晌后,终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缓缓吐出了下半句:“带阿敏去琼华宫。”
  那个怪诞而又突兀的梦境中,是母后给了在长街中乱跑的自己提醒,也是母后牵着阿敏的手出现在琼华宫。若说这宫里还有哪处最适合给阿敏养病,那便是琼华宫了。
  也许是汤药起了效,薛淮敏的烧渐渐退了,可薛蕴容在心底始终觉得,是母后一直在身边护佑着他们。
  琼华宫内一切未变,皆是昔年诸景。只是自皇后故去后,除了洒扫的宫人外,几乎不会有人随意踏足此地。因此,将薛淮敏送入寝殿后,其余人等便退了出去。
  周遭安静极了,薛蕴容扭过头,视线扫过妆台上的铜镜,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儿时记忆,嘴角也无意识地向上扬起细微的弧度。
  突然,压住被角的手被轻轻顶了一下,薛蕴容惊喜地回过头,恰好撞上薛淮敏湿润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