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异族地界处处令人不安,入了夜,灼玉和衣而卧,手中攥着及笄礼时容濯送的簪子。
  篝火的光透入纱帐,半睡半醒间,隐约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榻边,就着微光打量着她。
  她攥簪子的手微松,依赖地低声唤他:“阿兄……”
  高大的影子动了下,灼玉睡意因对方这一动骤散,这才看清眼前是个极魁梧的男子,入鬓浓眉、鹰钩鼻、勾勒出一张凶悍的异族面孔。
  眼底也溢着兽性馋光,哪有半分容濯似竹似雪的风雅?
  “啊!”
  灼玉往床榻里侧躲,急唤容凌派来监视她的女护卫。
  “来人!”
  但女护卫迟疑着不敢动。
  男子姿态张狂,扯着粗犷的声音说了句匈奴语。
  当初得知阿姊去和亲后,灼玉为了更靠近阿姊,灼玉曾与武由学过数月匈奴语。那汉子说的是:“久闻汉人贵族女子貌美,这美人儿比之单于的汉氏阏氏亦毫不逊色!”
  汉子双手撕开床帐,竟是要上榻来捉灼玉脚踝。
  灼玉仓皇从另侧下榻,躲到迟疑的女护卫身后:“把容凌喊来!我若死了,他就失算了!”
  账外传来容凌沉冷低笑。
  随后容凌掀帘而入,沉声道:“左贤王稍安勿躁。”
  左贤王挛鞮氏.阿耆尼。
  灼玉记得她曾听武由说过他凶蛮好战,野心勃勃。
  眼下这位左贤王手持羊油灯打量灼玉,目光似要将她衣衫扒开,他问容凌:“吴国公子,这是你的姬妾?我很喜欢,送给我可好?”
  容凌用匈奴语从容回应:“此为在下贵客赵王幼女,亦是皇太子之情人,灼玉翁主。”
  阿耆尼目光更是灼热:“吾是大匈奴的储君,要了昭太子的情人当情人,也不算亏待她!”
  他对灼玉放肆地一笑。
  灼玉茫然眨眼,见他笑得开心,也跟着笑了笑。
  阿耆尼笑得更欢畅,吩咐身边的译使:“美人听不懂我大匈奴的话!来人,转述本王诚意!”
  译使原封不动转述这冒犯之言。阿耆尼恶意地观察灼玉反应。
  灼玉目光闪烁,似乎怕极了,但仍竭力平静:“吴国公子既挟我至此,我的价值定不只是一个侍奉枕席的美人那样简单。”
  她强装镇定、倔强求生的模样让容凌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
  他失神须臾,上前挡住阿耆尼放肆打量灼玉的视线,道:“大昭各处依旧有我旧部,甚至是戍边将领。我在吴国亦留巨富,又有翁主作人质牵制赵国与皇太子,若再得左贤王出兵相助,必将势如破竹,若能事成,河南地可为吴国的还礼。”
  他许诺了肥沃的土地与财富,轻易转移阿耆尼视线。
  阿耆尼打量灼玉的目光便从男人打量一个女人,演变成野心勃勃的饿狼看嘴边的肥肉。
  可他无奈地白头:“你的算盘打得太早!吾虽握着大匈奴国三分之一的强兵,但出兵还得大单于同意!吾那兄长许是被你们和亲的公主勾了魂,竟说游牧非长久之计,要学汉人农耕才可长久兴盛大匈奴,没有十成把握,他不愿发动大战。”
  阿耆尼对此不屑。
  偏偏大单于又善于笼络人心,各部落都支持他。
  容凌适时地摆出另一筹码:“左贤王尚不知,汉氏阏氏乃我之故人,亦是曾抚养翁主的阿姊。”
  阿耆尼浓眉顿时扬起,拍容凌肩头:“难怪你会挑这时前来!大单于正南巡,明日将至王庭,汉氏阏氏亦随行。若连天子派来和亲的阏氏都相劝,想必单于会考虑!”
  他们仗着灼玉听不懂匈奴语,当场达成了协议。
  -
  翌日。
  王庭众人聚于迎单于仪仗,灼玉与容凌立于阿耆尼后方。
  九名萨满力士扛黑牦牛尾缀黄金狼颅骨与日曜金旗开道,其后是三十六匹玄豹骑,白驼所驮三尺鎏金神像。单于的金络车甫一出现,匈奴人爆出崇敬的唤呼。
  阿耆尼周身肌肉振奋绷起,即便看不到他神情,灼玉也能想象到此刻那双鹰目中洋溢的野心。
  紧随着单于金络车后的,是两位阏氏的云母车。最前方的车上走下位约莫四五十岁的女子,头戴金鹰冠,穿豹皮镶边毡袍,系青铜踝铃,是时任单于的大阏氏,亦是阿耆尼生母——匈奴人习性野蛮,讲究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这也是阿耆尼能成为储君的一大助力。
  灼玉冷旁观这兄弟不是兄弟、父子不是父子的两位匈奴权贵。或许,这会是她的可乘之机。
  大阏氏下车后,后方云母车帘亦缓缓掀开,露出一角绣着匈奴纹样的汉式深衣曲裾。
  灼玉猛地捏紧了袖摆。
  窥见那片衣摆的一刹间,她浑身上下开始战栗,几乎快站不稳,只好将指甲深嵌入手心抵御着胸口急遽而澎湃的心潮。
  阿姊,阿姊……
  那一个许久不曾唤起的称谓浮起,被她按下,再浮起。
  帷幔拉开,一双冷静妩媚的凤眸慢慢地扫了过来。
  灼玉定定看着那女子。
  阿姊……
  她蓦地用力捂住嘴,压住涌到喉间的哽咽,万般心绪从喉间退回心口,却自眼眶奔出。
  匈奴人都在为他们的单于来临欢呼,人群之中,灼玉捂着嘴,眼泪汹涌流出,为此生能再见阿姊而哭,为重逢欣喜,也为重逢难过。
  但阿姊说过眼泪无用,她怎能一见面就哭泣呢?
  灼玉憋住泪,像个孩子一般狼狈地用袖摆胡乱擦着泪。
  阿姊似有所感望了过来。
  姊妹目光相触,阿姊目光平静冷淡,仿佛在看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灼玉顿生无措。
  她慌乱地抬袖捂住了脸。
  那道视线离开了灼玉,落到她身侧的容凌身上。
  待灼玉落下袖摆再次抬起头时,阿姊已随单于入了王账。
  而她身侧,容凌身形细微地绷紧。仿佛面对着从遇到过的敌人,又似乎是近乡情怯。
  灼玉带着深意看他一眼。
  入夜,阿耆尼传来消息称大单于要见来自她和容凌。
  灼玉忐忑入了王帐,却不见阿姊。和阿耆尼不同,大单于不如阿耆尼英武锋锐,但颇为宽厚。
  “远道而来,便是我大匈奴的客人,尽可随意。”
  他只字不提吴楚之乱和容凌立场,更不过问容凌来此的目的,只闲话塞外与中原风俗。
  阿耆尼顺势提出让灼玉见见阿姊:“以解阏氏思乡之情。”
  大单于自是同意,让阿耆尼生母领着灼玉前去。
  来到阏氏大帐前,隔着毡帘,灼玉听到那熟悉清冷的声音说着陌生的匈奴语:“灼玉,翁主?”
  近乡情怯,她忽然慌乱。
  -
  夜半,洛阳下了雨。
  容濯独坐殿中闭目养神,手边圣贤书散落一地。今日三月廿七,是他奉天子之命禁闭的第二十日,明日圣驾启程回长安,而他要在途中继续禁闭,直至回到长安。
  他少时多病,常数月足不出户,区区一月的禁闭不过须臾。
  但他已十余日未收到妹妹的消息,祝安依旧会递回她的消息,但每次只有只言片语。
  “殿下,赵国来消息了。”
  容濯徐徐睁了眼,似濒临渴死之人得了一滴春雨。
  “她可愿意回信了?”
  祝安为难摇头,称只有暗卫递回来的只言片语。
  她记仇且嘴硬,素来只有他哄她的份,容濯无奈笑之。
  但即便只有言片语亦可。
  容濯闭眼,想象着妹妹如春日桃花的笑颜:“说吧。”
  祝安硬着头皮,绞尽脑汁地编造:“翁主……翁主今日去相府赴宴了。翁主对相府的牡丹赞不绝口,要挪一株回栖鸾殿种上——”
  他的话突然止住,容濯陡然睁眼,定定看他。
  那双一听到翁主消息便温柔和煦的眼眸倏然清冷沉静,不言不语,却看得祝安心里打鼓。
  “殿、殿下,怎么了?”
  容濯盯着祝安,好一会:“阿蓁她出事了,对么?”
  殿下不曾外出,关于赵国的消息一直都只他一人经手,想是多虑了,祝安连连否认:“殿下放心,翁主人在赵国被保护得好好的呢。”
  “不。”
  容濯温静的眸中漆黑,似一片深渊,他倏然起身,去拿架上配剑:“阿蓁不喜欢牡丹。”
  “那就是小的记错了!”
  祝安忙追上:“殿下,出了殿可是违抗天子之命啊!”
  容濯未曾理会他,似一阵清冷的风提剑往外走,在殿外碰到了皇后,他这才停下来。
  “母后拦下了她的消息?”
  竟心系至此,只言片语都能察觉端倪,皇后被他对灼玉的偏执吓到了,凝肃劝道:“赵王麾下有无数精锐,我亦调用了在代郡的人。术业有专攻,若这些人都不能寻回她,太子即便亲去又能做什么?若太子执意离宫,恐怕天子更不愿意让你娶阿蓁,不妨留下等消息。”